孙女们(第8/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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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〇〇年,新总统上任,我们兴高采烈。

学校指定我们的孩子们阅读新版历史教科书,我们帮他们做功课,他们读到彼得大帝的事迹,十万农奴为了兴建他在涅瓦河畔的华城丧生性命,但是全世界都同意圣彼得堡是人类奇观之一。他们读到沙皇、皇室的权力、劳动阶级、十月革命。他们读到过去的领导人,我们跟着阅读,新版教科书对他的评价与我们那个时代不大相同,令我们大为讶异。我们重新思考我们外婆们的历史地位。说不定她们的牺牲是必要的,说不定为了国家的兴旺,她们的苦难是合情合理。最终而言,她们为了我们牺牲自己。当我们的孩子们大声朗读苏联的瓦解是二十世纪严重的地缘政治灾祸之一,我们点头称是,告诉他们:“这话绝对属实。”

第二次车臣战争开打——说不定没有所谓“第二次”,而是一场持续了数百年的战争重燃战火,我们让制定教科书的历史学家做出判定吧——葛莉娜的故事急转直下,即使直到日后、当她再度成为我们其中之一,我们才晓得这回事。当俄罗斯联邦的经济复苏首度露出曙光,葛莉娜陪同寡头大亨到格罗兹尼出差,沃洛诺夫因采矿致富,但在俄国的富豪排行榜上,他只是第十四名,他急于跨足石油业,车臣的油田在为期十年的战争之中皆未开采,提供了绝佳的起点。沃洛诺夫跟各个部长开会之际,葛莉娜追查科里亚的消息。历经莉迪亚那桩可怕的事件之后,他以佣兵的身份再度入伍。她已经好多年没见到他。当年他服完两年兵役之后,公关人员、经理、经纪人架起层层难以穿越的屏障,防止像他之类的男人接近她。她猜想他是否曾经试图联络她,是否因为她的沉默,所以被逼得走上谋杀莉迪亚的绝路?

军方官员非常乐意把医疗和兵役纪录交给寡头大亨的夫人,因为军方无能至极的行政中枢有个附属单位,专为寡头大亨、政客和骗徒服务——这些人有钱有势到连一个大兵的姓名都不知道,即使大兵们为了他们上战场——该单位办事效率极高,不到一下午的时间,一个职位不高、自称是“瞒天大谎”影迷的小官就把科里亚的档案交给葛莉娜,档案中依照重要性递减的分类表辨识科里亚,最上方是他的军阶,最下方是他的血型。

“好消息是,他的连队驻扎在距离这里五千米之处。”小官说,“坏消息是,他被列为阵亡。”

葛莉娜神情肃穆地点点头。

“别这么愁眉苦脸!”小官说。“我们经常把健康的士兵列为阵亡,毕竟人一死,我们就不必支付薪资。阵亡是为了方便做账,而不代表这个人是否活着。事实上,我们有个病患,他以前跟科里亚同一连,我们老早把他跟科里亚一起列为阵亡。”

病患叫作达尼罗。小官低头研究手中的档案,然后继续跟她说,几个月前,军方在附近山区寻获达尼罗,他已经失踪了好几个月,如果不是已被列为阵亡,他说不定会因逃兵受到军法审判。等到他被送抵医院,他的脚已经生了坏疽,必须截肢,而这正是驻院外科医生们的专长。达尼罗原本就神志不清,这下子更是混混沌沌,但根据军警们问出的信息,他曾被叛军关在一个水井的井底。

小官从档案里拿出一张照片。照片已经折叠了好多次,照片上的人物看起来甚至如同复印在方格纸上。他把照片递给葛莉娜,她看到一个穿着豹纹比基尼的女人站在两个穿着豹纹短裤的男孩中间,背景是“十二使徒”缓缓飘出的黄褐烟雾。照片是葛莉娜结识科里亚几年之前拍的,她认出他是照片中那个比较高的男孩。

“这事还有一点非常奇怪,像您这样一位艺术家说不定会觉得很有趣。”小官继续说,完全没有察觉葛莉娜的神情愈来愈哀伤。“这两个士兵遭到囚禁的牧野相当有名,最起码当地人都知道,因为以前有一幅悬挂在‘格罗兹尼乡土博物馆’的风景画,画的就是那片牧野。”

葛莉娜的目光仍然停驻在照片上。她依然看着科里亚,好像回到了过去,而你当然也只能凝视过去,才看得出照片中的人物与景致;我们就是抱着这种心情,盯视照片中一个个少女时代的男友——那些因战争、地雷、枪炮、嗑药过量、酒精中毒、矿坑意外、疯狂驾驶、肺炎、艾滋病而丧命的年轻男孩。葛莉娜的心中肯定充满我们所熟悉的哀伤——从得知少女时代的男友死于横祸、英年早逝、白白浪费性命的那一刻,我们的心中就涌现这股悲痛,我们每个人都走过同样的伤心路,这已经成为我们这个世代的标志。他们的死令我们苍老,好像他们无福消受的年岁加进我们自己年岁之中,好像我们背负着自己生命中的失望之余,还得承担他们始终不曾面对的挫折,因此,即使当我们独自一人、在我们安静的浴室里刷牙、眼睁睁地躺在我们空荡的床上,即使当我们哄了小孩们上床睡觉,即使当我们的朋友们独自一人、在她们安静的浴室里刷牙、眼睁睁地躺在她们空荡的床上,即使当房门紧闭、没有人听得见我们、没有人看得见我们,我们依然不是独自一人,我们依然从“我们”的角度思考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