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豹(第9/16页)

这幅油画已在我桌上搁置了一个多月,上级交代把一个格罗兹尼的领导人画入前景之中,我却迟迟没有动手。老实说,我可以提高任何一幅现实派画作的水平,这话不是自吹自擂,而是目前的艺术水平实在太差。但是一幅十九世纪的大师之作,那就完全另当别论。

当我把玩具士兵大小的领导人添加到画中,我帮他画上沃斯卡的脸孔,或说如果沃斯卡上了年纪、变成一个胖嘟嘟的权贵,可能会是什么模样。我这一行顶多只能做到把图像化为回忆、把光线化为暗影,但我抹拭的一笔一画却在我心中重新滋长。我忽然有所顿悟:没错,我是一个修正画家、一个宣传官员、一位苏联公民、一名男子,但撇开这些不谈,那些被我销毁的影像,我代表着他们的来世。

那天早上,沃斯卡仅存的脸孔被一卢布的铜板刮成一片空白。

那天下午,我决定将他画入一切。

起先我确定我会被逮到。在公共场所,我走过一幅幅经过修正的风景画,一颗心怦怦跳,确信人人看得出沃斯克脸孔有如针点般插入背景之中。没有人看出。那就像是我讲给我侄子听的童话故事;他平安无事地藏身在背景之中,那些可能出手伤害他的人全都看不到他。我尽其所能,不停将他画入每一幅图像之中,我画出每个年龄的他,甚至——或说尤其是——上了年纪的他。我永远无法补偿我的亏欠,就算把沃斯卡加入画中,我也没办法弥补他被人从生命中除名,但我不断复制我的弟弟、天天再度与他相见、看着他现在的模样和未来的面貌,我画了又画,感觉自己说不定终于成了一位肖像画家,其余的工作也就变得可以忍受。

我的原创性始终不足,画不出可以挂在咖啡厅展示的作品。如今我绘制的迷你沃斯卡却悬挂在各处。

我把札哈洛夫的油画挂在我的办公室,过了几天才拿下来,运回格罗兹尼。我始终不晓得油画的下场。

* *

门板噼啪破裂,我被吵醒,伸手拿取眼镜,但是眼镜不在床边的小桌上。哪有什么床边小桌?我刚才在长沙发上睡着了。我还没坐起,有人已经抓住我的肩膀,把我推到地上,我摔了个狗吃屎。有人用膝盖顶着我的肋骨,我被紧紧制住,气喘吁吁,双手猛烈挥动。我想说我不是试图逃跑、我只是想要吸口气,但是那个膝盖愈压愈紧,似乎打算进驻我的椎骨间。

“我的眼镜。”我喃喃说道。有人架着我站起来。

我得到的答复是眼镜被踏碎的嘎吱声。

“我看不见。”但就算那人听见我说话,他也不在乎。

“这是什么?”另一个人边问、边把一个灰蒙蒙的图像举到我面前。啊,芭蕾舞者,我明白了。我肯定忘了收放照片就睡着,结果照片搁在咖啡桌上,一进门就看得到。一秒钟之后,他把一个画框推到我手中,画框中是一幅领袖肖像,肖像背面是法国画家亨利·卢梭的丛林狸猫。

“这幅肖像不只一面。”有人惊叹。

“没错。”另一个人说。“而且他会像这幅肖像一样被钉在墙上。”

走廊通道上,有人拉扯一条似乎是深红色的带子——我猜肯定是封条——封住一扇关着的门——我猜肯定是我家的门。他们带着我下楼,一部汽车在外等候,他们把我推进后座,史帕拉尔卡监狱的拷问室早在数星期前就已不敷使用,我们只可能前往克列斯提监狱。

接下来的半小时,我们漫无目的地前进,开过半个城市,最后终于抵达红色砖瓦的监狱。监狱位居涅瓦河的另一侧,从我的公寓远眺,隐隐可见。他们拉着我走过几道门,丢下我离开。有人抓住我的手指,按在一小团湿湿的软垫上,然后拿出一张白纸,叫我像是弹钢琴一样在纸上按键。接下来我被带到另一个房间,有人递给我一个小牌子,叫我拿好,镁光灯一闪,照相机的快门“啪”地闭上。

“我犯了什么罪?”我问了又问,但无人回应。他们是低阶的职员,在他们眼中,我一文不值。光是被捕,就已形同判刑,大家都知道这一点;我若是个嫌犯,就形同囚犯,囚犯形同尸体,尸体形同数据。我的姓名、我的声音已经消失在数据中,所以何必浪费时间回答、让人以为我的问题很要紧?

帮我搜身的男人用力拉扯我的手脚,好像我是一张折叠床。他检查我的脚趾之间、包皮之下、耳朵之内。他翻开我的眼睑,搜查我的嘴巴,看看有没有中空的牙齿,他用他的笔戳戳我的鼻孔,一举一动都像是一个受尽虐待的人般粗鲁大意。他叹气,喃喃自语,好像这套装模作样的把戏只会损害他的尊严。

当他搜身完毕,我获准穿上衣服。当我穿好衣服,他松开我的鞋带,把鞋带拉出来,然后解开我的皮带,飕的一声抽出皮带。“你在做什么?”我问。他拿起小刀直直划开我的衬衫,已示回应。纽扣叮叮当当掉到地上,他捡起其中一颗,然后刀子一挥,切断我内裤的腰带。“你在干吗?”我又问了一次,口气较为急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