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豹(第15/16页)

“你应该对我好一点。”麦克辛说。

“你最好仔细挑选助理。”我劝告他。

“我敬重你,我试图跟你学习,你却让我觉得自己是个笨蛋。你应该对我好一点。”

“这么说来,就是你啰,对不对?”

麦克辛只是不停地重重喘气。

“你始终相当差劲。”我告诉他。“你欠缺天赋,也没有我们这一行必须具备的眼光。你觉得你可以取代我?得了吧。你可以学习我的笔法和技艺,但是你的作品永远比不上我。你知道为什么吗?你知道为什么!”他口袋里的铜板微微颤动。我大声嘶喊,字字有如砂纸般刮过喉咙。“因为你必须具备魔鬼想要的人性,不然连魔鬼都不愿跟你打交道。”

“我知道。”他轻声说。

“如果你知道,那么为什么?你为什么告发我?”

“你说什么?”他结结巴巴,像个脑筋迟钝的笨蛋。“我没有告发你。我帮你做担保,尽量帮你说好话。”

“那么我为什么被关在这里?”我看不到麦克辛。我说不定对着墙上的空白大喊。“我为什么被关在这里?你告诉我!我为什么在这里?我究竟做了什么、让我活该受到这种惩罚?”

他沉默了好一会,然后随手把门关上。

* *

你在那里吗?等到牢房只有我一个人,我轻轻叩打。

我在这里,神学院学生轻叩回复。

我身上每一寸都疼痛不堪,全身的筋骨中,似乎只有指关节没被打断。我把指关节凑到墙边,轻轻叩打。我想要告白。

我在听,神学院学生回答。

一时之间,我觉得自己似乎坠入梦乡,漆黑的隧道包围着我,我举起画笔,贴向墙壁。只不过画笔是我歪曲的指头,为了远方的某人,在牢房的墙上叩打密码信息。

如果你出狱,你一定得把我的告白交给我弟弟的儿子,我轻敲。

他叫什么名字?

弗拉基米尔·瓦西里耶维奇·马尔金。

你想要做出什么告白?他问。

他爸爸的脸孔,我轻敲。你一定要跟他说他在哪里可以看到他爸爸的模样。

在哪里?

在我经手审查的照片和画作里。在一切的背景里。在他们所有人的后方,在那里,他们的眼睛找不到他。

* *

当狱卒们走进牢房,我静静站起来,没有抗争。他们把鞋带还给我,我系上鞋带时,他们站在一旁合抽一根烟。

“我可以把衬衫纽扣缝回去吗?”我问。

“他还搞笑呢。”其中一个狱卒评论。“他就是那个花豹家伙?”

第二个狱卒说是。

“你从哪里听到花豹这件事?”我问。

“当然是从那里听来的。”第一个狱卒回答。“你的波兰文老师。”

“他们解决了动物园里每一只花豹。”第二个狱卒说。“以示警告。”

“我们这样对待动物,真是不像话。”第一个狱卒说。

我双膝跪地。我站不起来。他们得把我从这里抬出去。我听到墙壁传来声响。那个神学院学生肯定疯了,要不然他为什么明知两个狱卒在我的牢房里、依然冒险跟我联络?先是指关节在墙上轻声叩打,然后是拳头用力打上墙壁,然后是双脚重重踏步。我听了忽然有力气站起来。狱卒们带我走出牢房,然而声音愈来愈大,他们装作没听见,但是地板、墙壁和天花板都猛烈颤动,监狱里每一条铁栏杆、每一根骨头都随着我用密码传送给他的第一句话发出回响——那句以前沃斯卡和我爬上小床、坠入梦乡之前用密码告诉彼此的一句话。

他们带着我走入一片漆黑,在这个伸手不见五指之处,我深深吸了一口近日来第一口清冽的空气。我想起沃斯卡冲向花豹的兽笼。我追着他跑,但他的动作始终比我快。即使是现在,我心目中的花豹依然是个神秘难解、无以为名的谜团,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

他们将让我坐进一部车子,把我带到一个土坑边。那个土坑跟芭蕾舞者和沃斯卡坠入的土坑没什么两样,脑袋挨一颗子弹之后,我也将坠入坑中。想想蒙羞的芭蕾舞者。那些告发她的人,那些通风报信的人,那些批准行动的人,那些半夜到她家敲门的人,那些逮捕她的人,那些帮她照相的人,那些帮她按手印的人,那些拉出她鞋带的人,那些拷问她的人,那些殴打她的人,那些主导她供词的人,那些审判她、谴责她、处罚她的人,那些带着她坐进车里、走入地窖、走到土坑边的人,那些帮她挖掘坟墓、在她头上开一枪、安葬她的人。还有其他像我这样、难以计数的人士,动手销毁她的出生证明、文凭、剪报、照片、成绩单、通行证、配给票等证明她曾经存在的文件。为了抹除一个人,几乎全体动员,但是只需一个人的过错——如果这会儿我们就是以此称呼回忆——她就保存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