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豹(第14/16页)

* *

过了一会,我走到墙边,背靠着墙坐下。

明天就是审判,我轻敲。跟我说该怎么做。

我只是一个神学院的学生,他叩打回复。

那就跟我说你如何维持信念。

我知道最终我依然拥有信念。

即使你失去一切?

这就是重点,神学院学生轻敲。你未必失去一切。

我始终是个忠诚的革命分子,我坚称,我敲得又急又猛,他居然有办法把声声叩击化为字句,真是令人称奇。我为他们奉献我的工作、我的忠诚、我弟弟的性命。他们主导我的告白。他们叫我承认叛国,借此证明我爱国。

你之所以质疑信念,说不定因为它毫不犹豫地背弃它的追随者。

现在可不是狡辩的时候,我轻敲。

他没有回答。我继续敲叩:供词的每一个字都经过他们授意,在这种情况下,我如何忏悔告白?

神学院学生以沉默代替答复。

* *

那天晚上,我跟其他夜晚一样回到隧道中。我拿着画笔和墨汁罐,拖着沉重的步伐穿越隧道,但是这次的梦境不同。隧道尽头灯光闪烁,光影愈来愈宽广、愈来愈明亮。一列火车逐渐逼近。火车斜斜驶向我,车前灯的灯光有如洪水般漫过隧道。我转身,头一次看到自己最近几个月的夜里不停画些什么。长达数千米的隧道中,我画上每一个被我涂抹销毁的先生、妻子、女儿、儿子、姐妹、兄弟。在一闪一闪的灯光中,他们有如一幅幅原始、粗拙的史前石洞壁画。我试着摸摸离我最近的一张脸孔,但我还来不及碰触那个小男孩的脸孔,火车就撞上我,我醒了过来。

晨间时分,他们让我吃下鸡蛋和烟熏香肠,自从入狱之后,我从来没有吃得这么好。十二位囚犯因为参与间谍活动而受审,我是第八位。头七个卖国贼以平板的声调招供罪行。相形之下,我的告白将是慷慨激昂,声势洪亮,带着真正异议分子的迫切与绝望,肯定精彩。但当我被传唤到检察官面前,我什么都没说。

检察官以为我没听到他问话,于是再问一次:“你跟那个蒙羞的舞者有何过往?”

我依然什么都没说。

检察官意识到我故作沉默,于是重重跺脚——审判结束之后,他可能重复这个举动,只不过跺踏的是我的脸庞——大声喊出问题。

我什么都没说。

请想象一下这种景况:法官转向检察官,检察官转向部长,部长转向法警,然后人人全都转向我。如果我弟媳看得到我现在的模样,她会怎么想?我的波兰文老师呢?她们会不会带着忧虑、惊惶、讶异的神情看着我?她们的神情之中,会不会带着有朝一日可能转变为骄傲的称许?检察官的声音颤抖;没错,肯定出于震怒,但也可能是恐惧,因为我若拒绝招供,他也会受到牵连。他逼我说出我跟舞者有何关系、我们的叛乱组织发展到什么程度、她那只残缺、飘浮在舞台上的手代表什么意义。

她的肖像是个证物,高居在画架上。画中的沃斯卡肯定凝视着法庭,没有人看得出他在哪里,甚至连我都看不出来。

我什么都没说。

让我们的后代子孙在官方纪录发现我的沉默。让他们坠入沉默的留白之中。让他们看清我的疏漏想要传达的真谛:我的沉默是个错误,那只悬浮在半空中的手也是错误,然而,这些所谓的错误,却揭示出隐匿在谎言之中的真相。让他们知道就在那一天、就在这一处,一个犯了罪的男人开始诚实地过活。

我没有盲目到认为我今天的作为会留下任何纪录。当法警拉着我脚镣的铁链、带我走出法庭,我已经听到速记员啪啪打出我拒绝诵读的供词,纳入法庭的官方记录。

* *

一位狱卒拿起警棍一次又一次殴打我,他很快就累得打不动,往后一靠,倚在牢房的墙壁。我想要告诉他:我了解我为什么必须挨揍。我想要告诉他:警棍只能把我的肋骨打断一次,但是它最终会令你心神崩溃。

审问奏效,如今我是罪犯。我的嘴里溢满鲜血。我已经好久没有喝水,甚至迟迟不愿吐出血水。狱卒摇摇头,一脸不屑。平心而论,我们同是平民百姓,但是我却狠狠地戳破这个不实的幻想。我想要跟他说我了解这一点、他的痛殴只是加深我的决心、他怎么殴打我都没关系。但我没有力气开口。

他又殴打我两下,力道不大,因为他先前用力打人,消耗了精力。

“任务尚未完了。”我说,我尽量安抚他,勉强撑起尚未挨揍的一侧。我唯唯诺诺,全力配合,我只能借此表示抗争,他看了却更生气。他又打了我两下,出手重多了。

* *

牢门开启,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四周充满麦克辛凝重的呼吸声。他已经把我从那张全家福照片中涂去了吗?我是否已被收拢到我妈妈的裙褶之间?如今我和沃斯卡已从照片上消失,共享鬼魅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