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豹(第13/16页)

我是罗曼·马尔金。我在宣传部工作。我十二月三日被捕。

除了天主,还有谁会在这里找上我?他问。

这里没有天主,我轻敲。任何地方都没有天主。

你就是天主。我晓得。

你怎么晓得?我问。

男子沉默了好久,然后继续轻敲:

好久以来,我听到墙上的叩打声。起先我以为是老鼠,然后我觉得自己快要发疯,八成是魔鬼耍花招。后来我意识到你在教我用密码打出字母,然后我听懂了你敲打了好几个星期、好几个月、始终不曾停歇的话语:你受到眷爱。你怎么可能不是天主?还有谁会在这里找到我?

我不知道他花了多久敲打出这番话。我不知道他怎么可能把同样是个囚犯的我误认为任何人物。铺了沥青的地板吸干我双腿的暖意。

你是教徒吗?我问。

我是神学院的学生,他轻敲。

这么说来,算你运气好,最起码你知道自己为什么被捕。我这个锒铛入狱的“犯罪分子”轻轻叩打。

这里是圣彼得堡的最高处,他轻敲。景观最佳。

这些牢房没有窗户,我指出。牢房在地窖。

但是从这里我可以看见天国。

○ ○ ○

我受审的那一天,我跟我的波兰文老师、部长、检察官,最后再次复习我的供词,从香烟浓浓的烟雾判断,可能还有其他几个人在场。这是一出值得搬上舞台的独白好戏。检察官原本希望我朗读一段简单的供词,先用俄文朗读,然后用波兰文再念一次,但我说服他若将两者融合为一,效果肯定更佳。我先用俄文朗读,以轻柔顺服的声调描述我叛国的根源,但当我详列为什么背叛党国和苏联的罪状,我的声调从屈从转为叛逆,而且舍弃俄文,改用波兰文高声叱喝,好像波兰民族主义是一头蛰伏在我心中的凶残野兽。当我诵读完毕,众人十秒钟默不作声,然后部长大声鼓掌,打破沉默。

“太棒了。”他说。“你听起好像真的发狂。”

检察官针对我的供词做了几处小小的修正,然后官员们逐一离开,最后只剩下我和波兰文老师。

“刚才的表现真是精彩。”她说。“你应该帮舞台剧撰写剧本。”

我依然因为部长的掌声而兴高采烈。“我真高兴得到他们的称许。”

“我从来没见过哪个人比你更急着帮那把即将射杀自己的手枪上膛。”她说。“你老实跟我说,用你自己的话告诉我,好让我了解这是怎么回事:你有罪吗?”

一时之间,我大感震慑。一阵喝彩声中,她忽然表示异议,反对的声调划穿我的心中,好像灯光划穿相机镜头。我绝对料想不到会在一间审讯牢房里听到这个问题。

“你跟我合写了我的供词。”我跟她说。我愿意不计一切代价,一睹她怎么看着我。她是否面带不屑或是气愤,还是一脸关切、挂念我如何度过临死之前的几天。

“不管你说些什么,或是做些什么,他们都会枪毙你。”她说。

你看到的我是怎样一个人,我想要大叫。你已经看到我是多么急切、多么容易贬低自己。如今我们走到终点,你为什么指望我在这个时候变得更像个男子汉?

“你应该离开。”我建议。“回去波兰。回去其他地方。”

“为什么?”

“因为当他们再也找不到等着受教的学生,他们就会拿老师开刀。”

她大笑。“他们绝对不缺学生。”

她收拾她的文件。我想问她会不会参加我的审判,但我怕我若知道她在场、不晓得会做出什么事情。离开之前,她一只手搁在我的脖子上。她的肌肤散发出暖意。她轻轻揉一揉我的颈背。许多星期以来,这是头一次有人碰触我、却无意施加痛苦。我试图想起我弟媳的长相,但她的容貌已从我的记忆中消失。

“我在克列斯提监狱教过几个学生。”她说。“你说不定最讨我喜欢。”

“我爱你。”我回答。我知道这话荒谬、滥情、感伤,但她的手暖暖地搭着我的颈背,她的声音传达出慰藉,让我感觉自己依然活着。如果真有来生,不管来生之中我将面对哪些喜悦或是惩处,种种悲欢所激发的感受,肯定不及今生今世、充斥于时时日日的酸甜苦辣。“我们一起建立了某种共识。”

她又捏捏我的肩膀。“Kocur。”

“什么?”

“Kocur。”她重复一次。“动物园里的花豹。”

门一关上,我眼前才浮现那只皮毛黄褐、一身黑色斑点、郁郁不乐、关在圣彼得动物园兽笼里的花豹。Kocur。我轻声重复——kocur,kocur——每个音节都震撼我的心弦。我握起拳头,急急叩打桌面,用密码敲出这个字。用一个刚学会的单字形容一桩久远的往事,感觉真是奇妙。动物园里一只精神萎靡的花豹。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单纯?但是我跟我弟弟共享的影像已经变得如此神秘、如此恒久、如此不真实,到后来我只能将之形容为宏伟全能的上苍赠予世界的恩慈,而在这个世界中,我们兄弟已经天人两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