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豹(第12/16页)

“我要学一个我绝对用不上的单字。”我说。

“这话是什么意思?”

“一个不会被列入我供词的单字。一个你不必教我、我也永远用不上的单字。”

“styczeń。”她过了一秒钟之后说。“意思是一月。”

“但现在才十二月初。”

“你绝对找不到任何一个场合使用这个单字。”她安抚我。

我想起沃斯卡和我拍完照片之后,爸妈带着我们造访圣彼得动物园。我们依然穿着马裤和小皮鞋,看起来好像小人国的显要人物。我想起我们走近关着老虎的兽笼;铁栏杆之后,一只黑色斑点的花豹慢吞吞、静悄悄地踱步。这么一只凶猛的野兽居然如此颓萎,既是神奇,也是羞愧。那是我们第一次亲眼见证监禁。

“花豹。”我说。“我要学波兰文的‘花豹’。”

她犹豫了一下。我很容易忘记她的损失可能比我惨重。

“别闹了。”她说。“我们还有正经事要做。”

当我跟她在一起,或说只有当跟她在一起,我但愿我的眼镜还在身边。一天晚上,隔壁的牢房开启,一位狱卒大喊大叫——但也可能是囚犯——牢门猛然关上。他高声祷告,而这个习惯很快就受到狱卒们喝止。我们小时候,我弟弟也隔着墙壁在他的卧室里祷告。我可以听到他默默祈祷,直至深夜。

我轻敲墙壁。你受到眷爱。我不经思索就敲打出这几个字。以前我和我弟弟睡前始终先用密码敲打出这几个字,然后从墙边走开,各自爬上小床,坠入各自的梦乡。

祷告声暂止。他听得到我的声音。我伸手贴着墙壁。他没有回答。

你受到眷爱。我又轻敲一次。

毫无回应。他八成不知道这套密码。如果他无辜,他怎么可能知道?我敲出一个个字母:一,一;一,二;一,三。暗自希望他会慢慢理解。

他没有回应。我重复敲打了几次,以“你受到眷爱”作结,然后停手。每天晚上,我跟隔墙的囚犯敲打字母。他始终没有回应。我草拟我的供词。

问:你跟那个蒙羞的舞者有何过往?

答:一九三三年,我受到她的招募,成为一个地下间谍。我们每个月在秘密藏身处碰面,藏身处不止一个,我们按月选择其一,轮番更替。其他知名艺术家和知识分子也在场,人人佯装狂热的革命分子,掩饰叛国的天性。

问:你为那个蒙羞的舞者提供哪些情报?

答:宣传期刊、特务组的备忘录、涉嫌贪污的高官名单、敏感度极高的政治与军事场所,任何一项她那群绝望悲观、遵奉法西斯主义和异端思想的叛国党羽说不定用得上的讯息。

问:蒙羞舞者的那只手代表什么?

答:那只留置在肖像画里的手,号召各个地下基层组织开始进行敌后叛乱活动。

问:你为什么背叛我们的未来?

答:因为未来是一个谎言,被我们用来为目前各种残忍的行径辩护。

我用最近学会的语言陈述苏联当局的欺侮。我承认我犯了罪,因为我谴责当时的审查制度、僵化的意识、徒具形式的法律、残缺不全的司法体制,而且我必须在供词的最后公开招认,若想确保未来,我所谴责的一切全都不可或缺。我成了他们需要我变成的异议人士和破坏分子。种种论点极具说服力,我甚至担心自己开始相信。

有天我们用波兰文复习我的供词时,我请问老师贵姓大名。

“你知道我不能告诉你。”

“你当然不行。”我说,难掩失望之情。“我只是好奇。”

她一语不发。

我们似乎快要说出某些话语,即将超过某个界线。“我叫作──”

“你别说。”她厉声说道。“你别这么做。”

我们沉默了一阵子。

“你之前从事哪一行?”我问。

“我教小孩波兰文。”她谨慎地说。

“结束我这项任务之后,你会回去教小孩波兰文吗?”

“喔,不会。”她说,“这里是唯一我可以合法教授波兰文的地方。”

半盲状态中,她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我弟媳、芭蕾舞者、任何一位我曾背弃之人。我轻声耳语。“对不起。”我说,这是真心话,即使我说不出自己为了什么道歉。

“波兰文。”她指示,“用波兰文说。”

* *

有天晚上,我像其他夜晚一样在墙上敲打字母。墙壁传来回应。

你是天主吗?敲打声踌躇缓慢。隔壁牢房的男人肯定终于学会了密码字母。

不是。为什么?我敲打回答。

你试探我相不相信你,但是借由试探我,你证明了你浩瀚的恩慈。

我不是天主。我坚称。这种坚持相当荒谬,但是非得经过力争抗辩,信徒们才会屈服于理智。

你是。他轻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