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9/14页)

要知道,后来我刻意想要忘掉他的名字,因为这个懒散、腌臜、悲伤、粗野,但有着电流般刺激的感染力的“运动”小统帅,这个羞于在我们中间却渴望进入市民圈子、正因如此才咬牙切齿、残酷冷漠的“暴民”小领袖,对我的影响实在太大了……但我没能忘掉他垂下眼帘的样子;有的时候,他低下头,从半阖的眼皮下闪烁出多情的眼神,那么有人性,那么冷峻,那么饥渴,以至于让我毛骨悚然,一股冷气蹿遍全身。我们没有别的选择,他就是首领。我们在一起的借口是玩游戏。不管是毫无新意地玩球,玩纸牌,还是捉迷藏——在大院里的每个角落都可以藏身,夏天有热气蒸腾的锅炉、名声不佳的咖啡馆木桌和顶楼挂在晾衣绳上的帘子,包括孩子们家里,我们翻窗入室彼此寻找;黄昏时分,我们跟蝙蝠似的穿过昏暗的陌生房间,把毫无思想准备的女佣和靠弹钢琴做白日梦的玻璃制造商的可怜妻子吓得魂飞魄散——在玩游戏的借口背后,每位参与者都感觉到,我们在一起的意义并不在于玩球,而是另有别的更加隐秘、更加难言、更涉及个人的私事。很长时间我们都蒙骗自己,认为是集体游戏维系了这个“帮伙”。有一天我们必须明白,还有什么别的把我们捆绑在一起;游戏,没错,但那是一种完全特别、令人吃惊、棒得可怕、影响我们一生的游戏。

我不清楚那究竟是怎么发生的?谁挑的头?谁是玩那个新游戏的煽动者?我不敢断定新游戏的点子出自那个闯到我们中间的不速之客,那个躁动不安地在我们中间出没的小痞子。在我们每个人身上都存在这种倾向,在这个“帮伙”里没有谁的年龄超过十岁,这个主意不可能是成年人教的……有一天我们发现,我们在玩跟过去不同的另一种游戏。我们突然不再玩那些天天都玩的传统游戏,我们越来越看重那些说不出口的私事,因为跟我们借以交往的借口相比,是私事将我们绑在了一起。那个陌生男孩建议我们玩一种“新游戏”。我记得,我们玩了一段时间“马戏团”。不久前,马戏团巡演到我们城市,我们帮助他们支起油布帐篷,偷看马戏团排练场的秘密。我们在庭院中央画了一个圆圈,在圆圈里面撒上沙子,再从各自家中找出破被褥和熨衣板。有一天,我们的首领拎着一条真皮鞭出现了,那条鞭子很可能是他从哪辆停在大广场歇脚的马车上偷来的,他开始抡着皮鞭“驯化”我们。那小子站在圆圈中央,扮演马戏团团长,呼呼生风地挥舞鞭子,嘴里吆喝着可怕的指令;我们走马灯似的轮换着角色,一会儿装扮成马戏团的动物,一会儿饰演杂技演员,我们像狮子一样低声吼叫,张牙舞爪地迎接驯兽师的鞭挞,鞭梢一旦碰到我们的皮肤,我们会发出疼痛的哀号——马戏团团长毫不偷懒地频频挥臂,长长的皮鞭发出刺耳的呼啸——我们用花样翻新的节目逗观众开心,女仆们饶有兴味地趴在楼上厨房的窗口能看上个把小时。这个看上去天真的“马戏团”游戏颇受欢迎,家长们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但这个游戏的意图和意味,连我们自己都不清楚,并不完全天真:其实这个游戏的实质是,我们遭到非同寻常的小统治者随心所欲的殴打,并且心甘情愿地忍受。从一开始就这样。

“马戏团”游戏的噪声很大,银行里的业务员抱怨这地狱一样的喧嚣,因此我们忍痛收场了。再者说,玻璃制造商的儿子生了病,平时他穿着母亲的一件短外套扮演斑马,马戏团团长站在圆圈里挥舞长鞭,将这只稀有的野兽驯得服服帖帖。由于不再玩“马戏团”,这帮人感到穷极无聊……我对那几天或那几周的记忆是如此清晰;当时是初秋,隔壁的院子里在打核桃,那株上百年的老核桃树枝繁叶茂,巨大的树冠从墙头伸出,给我们的庭院也撑起一片凉荫;我记得午后的光线,记得每个时辰的光影变化,我们站在庭院里,胳膊肘撑在晾衣架上,“我们很无聊”……没过几天,玻璃制造商的儿子病好了,没精打采,噘着嘴等待,一直等到有了新的刺激。那个陌生男孩又想出一个新游戏……

就这样,我们玩了好长时间!关于这段体验的记忆,我已经丧失了时间感。也许我们在一起只玩过两三次,也许断断续续达几个星期。记忆的细节融进了体验的火焰,那簇火焰至今仍在我眼前炽烈地燃烧,犹如地狱之火,可以烧掉一切,无论好与坏,教育和禁忌。我从这个地下的世界回到家里,吃完午饭和晚饭后,我像他们期望的那样合着双掌说:“赐予我食粮和饮料的……”话说回来,出于本能,我的言行举止无可挑剔,仿佛知道自己已经投身到一桩大事件里;我失去了乐园,但作为替代我得到一座地狱;我惊愕地猜想,不管怎么说这也是一种所得,而且并不是最后的补偿……但是有一天,那个陌生的男孩突然消失,再没有人听到过他的消息,我只是偶尔在梦里见到那张虽然野性但也甜美诱人、眼神里带着罪恶和闷热的欲望、嘴上有疤的邪恶而敏感的孩子面孔。我们茫然无措地留了下来,带着苦涩、痛楚的自罪感深深叹息,我们失去了那位充满激情,不知道犹疑、羞涩和自罪感的“帮伙”首领;接下来是一段唉声叹气的苦闷日子,我们不敢彼此对视,在我们那帮人里,恐怕至今都会有人未能摆脱那种游戏的自罪感。我肯定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