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戏(第5/6页)

广场在华丽的光影下铺开,抹了厚厚的、月光亮闪闪的糖皮儿。几座有着大肚子一样拱顶大门的巴洛克式房屋在甜甜的光亮中白花花地胀起来。音乐的一个节拍也被旋转门带了出来,然后在巨大的安静中随风消散。教堂封住了广场的一边,它那巨大的体重压迫着周边矮小的房屋。大主教住的房子的一扇大窗户还亮着灯光。一座小花园在广场的中间,围着一口正逐渐枯竭的喷泉,栗子树上盛开的鲜花宛如一支支点燃的蜡烛。

空气温热而稠密,好像夏季的夜晚。没有人还在外面。小花园前笨拙地矗立着有高大舞台空间、外部轮廓不成比例的剧院,仿佛一个废弃的牲口饲养房;房子墙上黑漆漆,蛛网密布的窗户瞎子一样往外瞥着。这城市正在沉睡,做着它的第一场梦。从火车站的方向传来火车头刺耳的鸣叫,仿佛是提醒着居民们,把头埋进羽绒被里是那么的徒劳,火车不断档地拉着那些不说话的乘客们来来往往。然而可以看得出,这提醒对这城市来说不疼不痒。兵营前两名头戴钢盔的站岗士兵变着步伐,频繁交换着他们守着的大门的两角。

主教坐在亮着灯光的窗户后面,靠在一把高背扶手椅里,读着报纸。茶几上有一杯水,旁边的盒子里是小白面饼注包了安替比林注。他偶尔会把他瘦骨嶙峋的手伸向杯子,咽一小口,润湿一下嘴唇的周围,然后惬意地继续读着。主教像皇帝一样也睡一张军用的折叠床。在这张床的上方,悬挂着象牙做的十字架,靠墙放了跪伏祈祷的矮凳,上面铺着红丝绒的软垫。窗帘也是用沉甸甸的红丝绒缝制的。主教的睡眠不好,他朝一个书柜走去,然后用他雪白的、皮包骨的食指划过一排书籍金色的书脊,就像碰触管风琴的键盘,想找寻出这个时刻的真实声音。很多本书都被他钩出来又推回去,最后他把一本极厚的、黑色的书费劲地拿了出来。这个易碎的人慢慢把这本很沉的书拿到床头柜上,放在平日使用的祈祷书和祈祷珠链的旁边。他翻开书,凝神地看了几张图。这是布雷姆注的,写动物生活的书。主教已经很老了。他无声地呻吟着,在折叠床的边缘坐下,叹着气解开他系扣的皮鞋。

医院里灯火通明,每个窗口都透出灯光,像一座运行良好、劳动火热的工厂,连晚上都不会把生产停下来。在街的尽头,桥的下面,一座大型的蒸汽磨坊也开着工。他们慢慢走过广场,光线里,他们自己那巨大的影子投射在他们身后。走到花园中间他们停了下来,这里的灌木丛中接骨木开了花,那生腐的气味像在触摸着他们,刺激着他们的观感。他们点上烟,无声地站在那里。周围的这几座房子,被涂上了黄色的光,是他们童年时代的舞台道具。他们知道每一间房子里住的是谁,知道每一扇窗子后面睡的是谁。书店招牌上那些字母的镀金已经被抠得差不多了。在那些入口低矮的商店里,他们购买过铅笔、书本、假领、帽子、好吃的东西、手工锯子和手电筒,这些都记在父亲们的账上。请记上账吧……他们在哪里都不用付钱。父亲们的信用看上去是那么无穷无尽,支撑了他们的整个童年。药店的卷门已经落下,透过一个小的四方口,还有很强的光线从里面照到路上。药剂师在里面,还没有睡,大约还有人在他那儿;从军官那儿过来的女士们,以及几个军官,在用“药用干邑”酒消磨着时间。报时的钟声突然打破了寂静,拖着回响,仿佛打碎了一块非常清脆的玻璃。他们围着接骨木丛,一只手捏着烟,另一只手用来弄裤子,放了水。独臂小子只能用嘴叼着烟,因为这个动作需要他用上自己唯一的一只手。

迪波尔开始低声吹起了口哨。沿着小花园的围栏,踩着松软的草地,他们继续往前走去。鞋匠在他的小黑屋里,坐在一盏烛台边,怀里有一本图册,他断断续续地、低声地读着一篇将军的生平介绍。他时不时会停下来,往前方望去,用右手捻着胡须,然后低低地呻吟着。在城市的图书馆里,三万册的书籍中间,在那被月光照得发亮的巨大房间的地板上,老鼠们兴奋地享用着它们的盛宴。这座古老的城里到处都有老鼠。有一次,市议会请来一位灭鼠人。那人把自己关进剧院的楼里,仅仅几个小时,在他离开的时候,成百的老鼠尸体堆积在观众看台、舞台、看台包厢和走廊上。阿贝尔仍然记得那个捉老鼠的人,他只在城里停留了一个下午;他把公共建筑中的大小老鼠都清除干净,然后第二天带着他的秘密和议会给的佣金消失不见了。人们说那是一个意大利人。

春天的月亮有一个特点,就是会让那些投射上月光的物体变得膨胀。那些物体,房子,所有的广场和城市,会吸满这春天的月光,然后肿胀,就像泡在水里的人的尸体。河水急速地冲着他们——直穿过整个城市——冲着这些尸体。他们赤裸地游泳,从很远的地方过来,来自大山中间的小溪流里,然后调整旅途的方向,汇入这条大河。他们快速地游,借着春季的潮期,直奔他们的目的地:大海的方向。有时他们会结伴到达,三三两两的,夜里他们比着赛地穿过这城市;河水知道他们的使命,于是尽可能地在夜晚完成尸体的运送,以很快的速度运出这座城的地界。这些游泳的尸体从很远的地方出发,冬季时在冻河的冰里休息,腌制。第一次春季的融冰把他们带了过来,然后继续去往奥尔福尔德注方向。他们有很多人,也不再年轻。脚面和肚皮会从水面露出来,头稍稍沉在镜子般的水面下,身体上裂开着一道道伤口,有的在脸上,有的在胸上。有时他们会被桥墩挡住,清晨,磨坊工人把他们打捞上来,从他们的脖子上摘下防水的板金盒,然后认真地拼写着封在里面的官方身份信息。这样的人可以有很多,因为在春季的每个星期都会到来那么几个。如果有人留在这座城里,留在他们中间,磨坊工人又能够读懂他们脖子上挂的信息,编辑就会在第二天的报纸上写出那些陌生访客们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