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二〇〇五年(第5/7页)

我们找了张桌子坐下,宝宝则妥当地坐在推车里。他浏览菜单。

“尝过他们的阿玛迪斯奶起司蛋糕吗?”他扬眉问。

“尝过,”我回答,“好吃得可怕。”

他咧嘴一笑。

“茱莉娅,你容光焕发,纽约很适合你。”

我像个少女一样涨红了脸,如果佐伊看到,绝对会翻白眼,大感不屑。

接着他的手机响起,从他接听的态度,我猜出对方应该是个女人。会是谁呢?他的妻子还是女儿?他继续说话,有些慌乱。我弯下腰,拿长颈鹿逗弄女儿。

“对不起,”他收起电话,“是我的女朋友。”

“哦。”

我一定是表现出困惑的样子,他笑了出来。

“我离婚了,茱莉娅。”

他面容严肃直视着我。

“自从你告诉我所有的事情之后,一切都改观了。”

我终于等到这一刻,他即将说出我所需要知道的结果。

我不太确定自己该说些什么,担心任何一句话都会让他哑口无言。于是我别过头去忙着照顾女儿,递水给她喝,翻找纸巾,注意别让她噎到或吐得到处都是。

侍者来点餐了,我们要了两份阿玛迪斯起司蛋糕和两杯咖啡,还帮宝宝点了烤松饼。

威廉说:“那一年真悲惨,我的生活分崩离析,仿佛置身地狱。”

好几分钟过去,我们什么也没说,只看着四周咖啡桌边的动静。咖啡馆生意很好,窗明几净,隐藏式喇叭播放着古典音乐。宝宝自顾自地叽咕作声,对着我和威廉露出笑脸,挥舞手上的玩具。侍者为我们端来糕点。

“你现在好些了吗?”我的试探意味十足。

“好多了,”他的反应很快,“我很好。之前,我花了不少时间来适应新的自己,去了解并接受我母亲的故事,承受所有的痛苦。这一切真的不容易,但是我努力面对。同时,我也做了几件必须做的事。”

“比方说呢?”我一边问,一边喂女儿小口吃下黏糊糊的松饼。

“我了解自己无法继续单独承受一切,觉得孤独又沮丧。我的妻子没办法理解我的心情,但是我又没办法开口解释,两人之间根本没有沟通。去年,就在奥斯维辛集中营六十周年的前夕,我带两个女儿去了奥斯维辛。我必须让她们知道自己曾祖父母的遭遇。这并不容易,但我只能这么做,让她们亲眼看到。那趟旅程充满泪水,令人感动,最后,我终于感受到平静。我想,女儿也都能够理解。”

他的脸色沉重哀伤。我没有打断他的话。我擦擦宝宝的脸,再拿些水给她喝。

“一月,我回到巴黎,这是最后一件事。不晓得你知不知道,玛黑区成立了新的大屠杀纪念馆。”我点头,我不但听说过,还打算下次到巴黎时去造访。“席哈克总统一月底揭幕,纪念馆入口处有一面纪念墙。巨大的灰石墙面上镌刻了七万六千个人名,代表每一个从法国被遣送出去的犹太人。”

他的手指触碰咖啡杯缘,我没办法抬起眼睛看他的脸。

“我外祖父母的名字——弗拉帝斯洛和瑞娃卡·史塔辛斯基就在墙上。当时,我感受到早前在奥斯维辛时的平静与痛苦。我心怀感激,因为他们并没有被遗忘,法国人记得他们,以这种方式作为纪念。茱莉娅,有些人就在纪念墙前哭泣,老老少少,也有和我年纪相近的人,落泪抚摩墙面。”

他停顿了一下,张口吸气。我的眼睛仍然盯着杯子和他的手指头。宝宝捏着长颈鹿,但是我听不到她尖锐的声响。

“当然了,我听不懂席哈克的演说,后来才在网络上读到译文。演说很精彩,要求大众谨记法国在冬季竞赛馆以及后续事件中应当担负的责任。席哈克说出我母亲信件上最后的希伯来文——Zakhor,AlTichkah,切记,勿忘。”

他弯下腰,从脚边的背包里拿出一只黄色的信封,然后递给我。

“这是她的照片,我想让你看看。我突然觉得我不认识自己的母亲。我知道她的长相,认得她的笑容,对她的内心世界却完全陌生。”

我抹净手指头上的枫糖浆,接下照片。莎拉的结婚照,她高瘦苗条,带着浅浅的笑容,眼神难解。莎拉怀中抱着婴儿威廉,接着是牵着学走路的小威廉。莎拉三十岁了,穿着祖母绿色的小礼服。最后一张照片是过世前不久的莎拉,在这张彩色大头照上,她的发丝渐灰,和儿子一样华发早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