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第3/6页)

梅去世几乎两年了,他已经没有理由坚持同样的生活习惯。他的孩子催促他去旅行:玛丽·奇弗斯打包票说,出国“看看画廊”对他有好处。这个疗法的神秘性让她更相信疗效了。但阿切尔发现自己已被习惯、回忆和一种忽然对新事物惶恐畏缩的感觉束缚住了。

此刻,他回望过去,发现自己早已墨守成规。因为明显不适合做其他事才不得已为之,这是一个人完成职责的最坏情况。至少这是他那一辈的男人所持的观点。对与错、诚实与欺诈、受尊敬与被唾弃之间有着深深的鸿沟,让未能预见的事情几乎没有余地。一个人的想象力轻而易举地屈服于生活环境,有一些时刻却忽然超越了平日的水平,开始检视命运里漫长的波折。阿切尔在这一点上思索良久……

这个他成长起来的小世界里还剩下什么,又是谁的标准限制了他,让他屈服?他记起可怜的劳伦斯·莱弗茨几年前在这个房间里不屑地预言:“如果事情继续发展下去,我们的孩子将会跟博福特家的野种结婚。”

这正是阿切尔的长子——他一辈子的骄傲——正在做的事情,然而没有人觉得奇怪或横加指责。连男孩的姑姑简妮——她看起来仍和青春即将谢幕时一模一样——也从粉红色棉毛袋子中拿出了她母亲的绿宝石和小粒珍珠,双手颤抖着亲手送给新娘,范妮·博福特并没有因为没有收到巴黎珠宝商送来的“一套首饰”而失望,而是高声称赞它们老式的美丽,并宣称她戴起来后就像一幅缩小版的伊莎贝油画。

双亲去世后,范妮·博福特十八岁那年来到纽约,和三十年前奥兰斯卡夫人一样赢得了众人的芳心。唯一不同的是,上流社会并没有害怕她、不信任她,而是理所当然地欣然接纳了她。她漂亮、有趣、多才多艺,还要怎样呢?没有人会心胸狭隘地扒出她父亲的过往和她自己的出身这些几被遗忘的事。只有老人们还隐约记得纽约生意场上博福特破产的事,他在妻子去世后默默娶了声名狼藉的范妮·林,然后带着新婚妻子和一个遗传了她美貌的小女孩一起离开了这个国家。后来有人听说他去了君士坦丁堡,之后又去了俄罗斯。十二年后,美国的游客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受到了他的盛情款待,他在当地一家大型保险公司担任代理。他和妻子在荣华富贵中去世,有一天,他们举目无亲的女儿出现在纽约,由梅·阿切尔的嫂嫂杰克·韦兰夫人照料,后者的丈夫被指任为女孩的监护人。这样,她和纽兰德·阿切尔的孩子几乎像表亲一样亲密,当达拉斯订婚的消息宣布时,没有人感到意外。

没有什么比这件事更能深刻地展示世界的变迁之快。现在的人们十分忙碌——忙于改革和发起“运动”,忙于时尚、迷恋和琐事——因而无暇顾及他们的邻居。在这个巨大的万花筒中,社会的点点滴滴都处于同一条水平线上,一个人的过去又有什么要紧呢?

纽兰德·阿切尔看着酒店窗外那些雄伟又欢乐的巴黎街道,感到心中像年轻人那样跳动着困惑和渴望。

在越发宽松的马甲下,他的心脏已经许久没有这样剧烈跳动了,他很快便感到心中空虚,头脑发热。他想知道儿子在范妮·博福特小姐面前是否也有这种反应——他觉得他并没有。“他的心跳无疑也一样活跃,但节奏是不同的。”他想起年轻人宣布自己订婚时冷静沉稳,想当然地认为家人会同意。

“不同之处在于,这些年轻人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们能得到任何想要的东西,而我们则几乎总是认为我们不应想要什么便得到什么。只不过,一件早已确信的事还能同样让人心跳狂乱吗?”

这是他们到达巴黎后的第二天,春天的阳光让阿切尔驻足在敞开的窗前,楼下便是宽阔闪亮的旺多姆广场。当他答应陪达拉斯出国时,他规定的其中一件事——几乎可以算是唯一一件事——就是他不用被迫参观那些新奇的“宫殿”。

“哦,好吧——当然,”达拉斯和善地答应了,“我带你去一些非常老套的地方——布里斯托人是这么说的——”听见他把国王和君主居住了一个世纪的宅邸比作老套的客栈,供人们了解其古雅的不便和残留的当地色彩,他的父亲顿时语塞。

在最初那焦躁的几年里,阿切尔经常幻想回到巴黎的场景,之后,对人的憧憬渐渐消退,他只想看看这个奥兰斯卡夫人生活的城市。晚上待家人都已就寝,他独坐在书房里,想起栽满七叶树的大道上春光明媚,公共花园里摆着花朵和雕塑,花车上传来丁香的阵阵香气,大桥下河水波涛翻滚,艺术、学习和享乐的蓬勃生机充满了这个城市的每一条动脉。此刻,这个繁荣的景象在他眼前一览无遗,他向外望去,感到自己畏缩、过时,心有余而力不足:比起他曾梦想成为的那个无情又了不起的人,现在的他只是一个满头灰发、微不足道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