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力的发端(第5/7页)

我之所以连篇累牍地大谈其联想,无非因为联想同创作的关系极为密切。

上面已就想象的事谈了很多,至少有一点说清楚了,即:没有想象就没有真正的散文,就没有诗歌。

关于想象,说得最好的,大概要推别斯土舍夫-马尔林斯基了。他说道:

“紊乱、混沌的状态——是某种真实的、崇高的、诗意的创作的前奏。只待天才的光芒冲破这片黑暗,迄今还是敌对的、互相抗衡的微尘便会在友爱与和谐中再生,凝集成最强有力的整体,严密地黏合在一起,牢固地聚合成闪光的晶体,升起为高山,泛滥为大海,于是生气勃勃的力量便在新世界的额上写满它那巨大的象形文字。”[19]

夜幕降下了,精神力量渐渐复苏,这种力量目前还无以名之。称它什么呢?称它想象、幻觉、对人的意识的洞微烛幽的洞察力、灵感?称它精神的亢奋或者精神的宁静?称它欢乐或者忧郁?天知道!

我熄掉灯,只见夜慢慢地亮了起来。黑暗被雪光浸染了。结了冰的海湾,犹如一面硕大的朦胧的镜子,从下界映照着夜空,使夜色变得幽邃空明。

举目望去,一排排波罗的海松树的黑黝黝的树冠尽收眼底。一列电气列车正从远处驶过,发出有节奏的逐渐增大的响声。后来又复归寂静,静得使你好像听到了窗外针叶最微弱的窸窣声和某种似有若无的莫名的噼啪声。这声音合着星星的闪烁起伏着。也许这是寒霜从星星上飘落下来,小心翼翼地降到地面上时发出的一阵阵声音吧。

屋里空荡荡的。只有我一个人。旁边是宽达数百海里的大海。而沙丘后边是大片大片的沼泽和矮小的树林……附近一个人也没有。但是只要把灯点亮,坐到书桌前,拿起笔来随便写点什么,孤独感立刻就消失了。我并非孤单一人。在这间斗室里,我可以同千万人,同全世界谈话。我可以向他们讲各种各样的故事,使得他们欢笑和悲痛,激起他们的遐想、愤怒、爱情和怜悯,像个引路人那样牵着他们的手在生活中行走。它,这生活,是在这里,在这四堵墙壁间创造出来的,但是却能冲向整个世界。

我牵着他们的手去迎接朝霞。朝霞是一定会来的。它已在东方微微地揭起黑沉沉的夜幕,用眼下还非常邈远的、勉强才能看得到的一抹鱼肚白照亮了天陲。

眼下我自己也不知道将要写些什么。存在于我头脑中的思想好似波浪一样起伏翻腾,我热望同旁人分享此刻充满了我的理智、心灵、我整个躯体的那一切。思想在我的头脑中活跃,但是它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将用什么方式表达出来,我自己目前还不清楚。不过我知道我将要为谁写作。我将要同全世界谈话。然而要历历在目地想象出全世界的样子是困难的,几乎是不可能的。

所以我总是想起某一个人,为他而写作,譬如说吧,为那个小姑娘而写作,她有一双明亮得叫人目眩的眼睛,有一回,她顺着牧场跑来迎接我,刚一跑到我跟前,就抓住我的臂肘,累得气喘吁吁地说:

“我在这儿等了您好久。已经采了一大把花,还背了九遍《叶甫盖尼·奥涅金》的第二章了。全家都在等您回来,您不在,大家都觉得冷清。您这就给我们大家讲讲您在湖上都见到了些什么,最好再编点儿有意思的。不,还是别编的好,看到什么就讲什么,因为就是不编,牧场上也够美的了,野蔷薇已经开第二遍花了!真好看呀!”

或许为那个女人写作。多少年来,她把自己的生命同我紧紧地联结在一起,与我分担艰难和困苦,共享欢乐和柔情,以至于现在已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使我俩担忧的了。

或许为朋友们写作。只是在我这样的年纪,朋友一年比一年少了。

不过归根结底,我是为所有愿意看我作品的人写作。

我还不知道将要写些什么。也许是因为我想写的东西太多了,所以一时还未能从中拣出那个像磁石一般的思想,以便把其余的思想吸引拢来,使它们乖乖地进入叙述的范围之内,各就各位。

这种情况所有从事写作的人都是熟悉的。

“难怪诗人们要谈灵感,”屠格涅夫说道,“当然,缪斯[20]是不会从奥林匹斯山[21]上下凡来找他们,给他们送去现成的诗歌的。但是他们常常会有一种特殊的情绪,与灵感十分近似。费特曾在一首诗中说,他自己也不知道将要歌唱什么,而是‘那支歌自己在成熟’,结果这首诗遭到了人们极大的嘲笑,其实这首诗倒是生动地表达了那种情绪的。有时你会产生一种要写作的愿望——具体要写些什么虽然还不知道,但已有了写作的兴致。正是这种情绪,诗人们称之为‘神的君临’。这种时刻乃是艺术家感到莫大喜悦的时刻。如果不存在这种时刻,那么谁都不会去写作。而此后,当你不得不把活跃在你脑袋里的种种想法加以整理,并形诸笔墨的时候,痛苦就开始了。”[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