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莫斯科、彼得堡和诺夫哥罗德(1840—1847) 第二十六章(第6/13页)

“您有事求见伯爵?”

“我是应召而来。”

“贵姓?”

我讲了姓名。

“哦,”他说,改了口气,仿佛遇见了老朋友,“不要客气,请坐!伯爵过一刻钟就会出来。”

客厅里静悄悄的,显得阴森可怕,日光勉强透过雾和结冰的玻璃窗射进屋内;谁也不讲话。副官们敏捷地穿梭来去,门口站着一个宪兵,偶尔倒换一下脚,弄得军刀铮铮出声。又来了两个求情的人。每来一人,值星官就得上前问明事由。一个副官走到他跟前,小声与他交谈,那副神气活像是无耻的浪荡子;大概他们谈的是什么下流事件,因此常常打断话头,露出奴才的无声的笑,值星官还扮鬼脸,表示他再也忍俊不禁,要笑出声了,一再说道:“别讲啦,求求您,别讲啦,我受不了。”

过了五六分钟,杜贝尔特出来了。他敞开上装,随随便便,扫了一眼那些求见的人,他们赶紧鞠躬。他从远处望见我,说道:

您好,赫先生,您的事情大有起色27,一切顺利……”

我刚想问“让我留下了吗?”但话还没出口,杜贝尔特又回去了。接着,客厅里进来了一位将军,他全副戎装,整整齐齐,身子挺得笔直,穿着白军裤,肩上披着绶带,总之,我没见过更漂亮的将军。如果哪一天伦敦要举办将军展览会,像如今在辛辛那提举办婴儿展览会28一样,那么我建议一定得把他从彼得堡请去。将军走到本肯多夫出入的门口,马上立正,一动不动地站住了。我津津有味地端详着这位模范军士……看来他的一生就是在操练步法时鞭打士兵;这种人是从哪里物色来的呢?他生到世上无非为的整队出操,立正稍息!跟他一起进屋的大概是他的副官,这是天下最俊秀的骑兵少尉,腿特别长,简直举世无双,头发金黄,脸蛋小得像松鼠,表情单纯,凡是被母亲宠坏的宝贝儿子大抵是这副样子,他们从来不学习,最低限度,从没学会什么。这株穿军装的金银花,与模范将军保持着应有的距离,站在那里。

杜贝尔特又出来了。这次他端起了架势,钮子也扣上了。他一见将军,立即问他有何贵干。将军像传令兵见了长官,准确地报告道:

“昨天接奉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公爵29传达的上谕,命卑职前往高加索作战部队服务,为此特在启程之前向伯爵大人辞行。”

杜贝尔特郑重其事地听完这些话,微微颔首表示赞许,退回里屋,过不一会儿又出来了。

他对将军说:“伯爵万分遗憾,没有时间接见阁下。他很感激,要我转达,祝您一路平安。”说毕,他伸开双臂,拥抱了将军,还把自己的唇髭在将军的面颊上贴了两下。

将军迈着庄重的步伐走了,松鼠脸和仙鹤腿的年轻副官跟在后面。这个场面抵消了我那天的不少痛苦。将军的步法表演,委托接受的告别仪式,最后,列那狐30的油滑嘴脸与将军阁下的空心脑瓜的接吻——一切都那么滑稽,使我几乎忍俊不禁。我觉得,杜贝尔特似乎发现了这一点,因此这以后才不敢小看我。

两扇门终于一齐打开了,本肯多夫走进了客厅。宪兵司令的外表确实无可挑剔,容貌与日耳曼血统的、特别是德国种的贵族大体一致,脸上布满皱纹,神色显得困倦,眼睛中流露出足以迷惑人的善良目光,这是那种随和的、冷漠的人所常有的。

本肯多夫这个恐怖的秘密警察头子,站在法律之外和法律之上,有权干涉一切,也许作为这样一个人,他没有干尽他所能干的一切坏事,这我可以相信,特别是想起他那淡漠呆板的脸色时。但是他也没有做过好事,这需要毅力、意志和热情,而他没有。在尼古拉这种冷酷无情的暴君手下作大员,却不敢为受害的弱者仗义执言,这已比得上任何罪恶了。

有多少无辜的人牺牲在他的魔掌下,又有多少人由于他的疏忽怠慢,由于他忙于寻欢作乐而死去;也许,这个过早衰老和虚弱的人,最后在船上背叛自己的宗教,企图从天主教会得到拯救,靠赦免一切的赎罪符获得解脱的时候31,曾有不少阴郁的鬼魂和沉重的回忆在他的头脑中徘徊,折磨着他……

“皇上得知,”他对我说,“您在参与传播危害政府的谣言。他看到您还很少悔改,因此命令把您重新遣返维亚特卡。但是我根据杜贝尔特将军的请求和有关您的情报材料,向皇上说明了您夫人的病,皇上愿意改变自己的决定。皇上禁止您进入京城,您得重新接受警察的监督,但是居住地点可由内务大臣另行指定。”

“请允许我直说,即使时候,我也还不能相信,我的流放没有其他原因。1835年我为我没有参加过的酒会被流放;今天我又为众所周知的谣言受到惩罚。这命运太不公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