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论各种说明美德之性质的学说(第7/20页)

自愿死亡在某些场合的合宜性,虽然在古代各哲学门派中,也许是最为斯多葛学派所坚持的,然而,其实却是各门各派共同的一个教条,甚至温和慵懒的伊壁鸠鲁学派[15]也有同样的说法。在古代各主要哲学门派的奠基宗师还活着的那个时代,在伯罗奔尼撒战争[16]和战后许多年中,希腊各个共和国,在内,几乎始终处在最激烈的党派斗争纷乱中;在外,则卷入最为血腥凶暴的战争中,每一个共和国在战争中所追求的,不仅是霸权或统治权,而是彻底灭绝所有它的敌人,或者,比较不那么残忍的,也要使他们沦为所有阶级中那个最下贱的阶级,要使他们沦为家奴阶级,要在市场上把他们,不分男女老少,全都像牲畜那样,卖给出价最高的买主。而那些国家大部分又是小国,这使得它们每一个并非很不可能正好陷入那种它自己经常作孽使一些邻国陷入的,或至少企图使它们陷入的不幸中。在这样混乱无序的状态中,最没有瑕疵的清白,加上最高贵的身份地位和最伟大的公职服务,也不能保证任何人,即使他待在国内和他自己的亲人与同胞在一起,不会有朝一日由于某一对他怀有敌意与愤怒的党派得势而被判处最残忍与最不名誉的惩罚。如果他在战争中成为俘虏,或者他所属的那个城邦被征服了,他也许会遭遇到更大的伤害与侮辱。但是,每一个人自然,或者毋宁说必然,会使他的想象力熟悉种种他预知他的处境可能常常会使他遭遇到的危难。一个水手不可能不会常常想到暴风雨和船难,想到沉没在大海中,以及想到他自己在这种情况下可能会有什么样的感觉和行动。同样的,一个古希腊时代的爱国者或英雄,也不可能不会使他的想象熟悉所有各种他知道他的处境必定常常,或者毋宁说经常,会使他遭遇到的灾难。正如一个美洲的野蛮人会准备他的死亡之歌,并且考虑在他落入敌人的手中,当着所有旁观者的侮辱与嘲笑,被敌人以最受折磨的方式处死时,他该怎样行动那样,一个古希腊时代的爱国者或英雄也不可能避免常常动用他的脑筋,考虑在他被放逐时、被俘虏时、被降为奴隶时、被酷刑折磨时,或被送上绞刑台时,他应该忍受些什么,以及应该做些什么。但是,各门各派的哲学家们全都很恰当地主张,美德,亦即审慎、公平、坚定与节制的行为,不仅是最可能的,而且也是最确实可靠的,通向幸福甚至是今生幸福的道路。然而,这种品行却不可能始终会使坚持这种品行的人免于,有时候甚至还可能为他招来各种难免会在那样纷乱的国家状态中发生的不幸。因此,他们努力证明,幸福或者完全,或者至少大部分和命运无关。斯多葛学派说,幸福完全和命运无关;而柏拉图学派和逍遥学派则说,幸福大部分和命运无关。审慎、公平、坚定与节制的行为,首先是最可能保证每一种事业成功的行为;第二,即使它没获得成功,然而,这时心灵也并非毫无慰藉。有美德的人仍然可以享受他自己的内心所给予的完全赞赏;仍然可以感觉到,不管外面的事情是多么的不顺,内心里的一切都是平静、安详与调和的。他通常也可以安慰他自己,相信他拥有每一个贤明与公正的旁观者的爱与尊敬,相信后者一定会一方面钦佩他的行为合宜,一方面痛惜他的运气不佳。

同时,那些哲学家还努力证明,人生可能遭遇到的一些最大的不幸,比通常想象的还更容易忍受。他们尽力指出任何人仍然可以享受到的各种慰藉,即使陷入贫穷,即使被放逐,即使遭到群众不公平的喧嚣辱骂,即使在目盲、在耳聋、在年老垂死的情况下辛苦过活。他们还指出种种在他受到痛苦甚至酷刑折磨时,在他生病时,在他为失去子女或为亲友死亡等等不幸悲伤时,可能有助于保持他的情操坚定的理由。古代哲学家就这些主题所写的那几篇流传至今的断简残篇,也许是最有教育意义的,同时也是最有趣的古代遗物之一。他们的那些学说的精神与气节,和现代某些学说沮丧、悲哀和哭泣的语气,形成令人叹为观止的强烈对比。

虽然古代那些哲学家这样努力提示每一个能够——套一句弥尔顿[17]的说法——以像三层钢那样顽强的耐性,使坚定的心胸获得武装的理由,但是,他们同时尤其卖力说服他们的门徒相信,死亡本身没有,也不可能有任何不幸;不论在什么时候,如果他们的处境变得太过难堪,以致他们坚定的心胸不再能够负荷时,补救的办法是唾手可得的,人生的大门是敞开的,他们可以随时放心地走出去,只要他们高兴。他们说,如果除了眼前这个,没有其他任何世界存在,那死亡便不可能是不幸的;如果有另外一个世界,众神必定也存在那个世界,在他们的保护下,一个公正的人用不着担心遭遇到任何不幸。总而言之,那些哲学家,如果我可以这么说,准备了一首死亡之歌,以便古希腊时代的那些爱国者和英雄们可以在适当的场合吟唱,而在所有不同的门派当中,斯多葛学派所准备的那一首死亡之歌,显然是最为激昂的,我想这一定是众所公认的。[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