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二十日(第3/8页)

绿蒂独坐房中,身边一个弟妹也没有,便不禁集中心思考虑起自己眼前的处境来。她看出自己已终身和丈夫结合在一起;丈夫对她的爱和忠诚她是了解的,因此也打心眼里倾慕他;他的稳重可靠仿佛天生来作为一种基础,好让一位贤淑的女子在上面建立起幸福的生活似的;她感到,他对她和她的弟妹真是永远不可缺少的靠山啊。可另一方面,维特之于她又如此可贵,从相识的第一瞬间起,他俩就意气相投;后来,长时间的交往以及种种共同的经历,都在她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她不管感到或想到什么有趣儿的事,都已习惯于把自己的快乐和他一块儿分享;他这一走,必然给她的整个一生造成永远无法弥补的空虚。呵,要是她能马上把他变成自己的哥哥就好了!这样她会多么幸福啊!她真希望能把自己的一个女友许配给他,真希望能恢复他和阿尔伯特的友好关系!她把自己的女友挨个儿想了一遍,发现她们身上都有这样那样的缺点,觉得没有一个配得上维特的。

这么考虑来考虑去,她才深深感觉到自己衷心地暗中希望着一件事,虽然她不肯向自己明白承认,这就是把维特留给她自己。与此同时,她又对自己讲,这是不可能的、不允许的。此刻,她纯洁、美丽、素来总是那么轻松、那么无忧无虑的心,也变得忧伤而沉重起来,失去了对于未来幸福的希望。她的胸部感到压抑,眼睛也让乌云给蒙住了。

她这么一直坐到六点半。突然,她听见维特上楼来了。她一下子便听出是他的脚步声和他打听她的声音。她的心怦怦狂跳起来。可以说,她在他到来时像这个样子还是第一次,她很想让人对他讲自己不在。当他跨进房来时,她心慌意乱地冲他叫了一声:“你食言了!”

“我可没许任何诺言。”维特回答。

“就算这样,你也该满足我的请求呀,”她反驳说,“我求过你让我们两人都安静安静。”

她不清楚自己说些什么,也不清楚自己做些什么,糊里糊涂地就派人去请她的几个女友来,以免自己单独和维特待在一起。他呢,放下带来的几本书,又问起另外几本书。这时,绿蒂心里一会儿盼着她的女友快来,一会儿又希望她们可千万别来。使女进房回话,有两位没有来,请她原谅。

她想叫使女留在隔壁房里做针线活儿,但一转念又改变了主意。维特在房中踱着方步,她便坐到钢琴前,弹奏法国舞曲,但怎么也弹不流畅。维特已在他坐惯了的老式沙发上坐下;她定了定神,也不慌不忙地坐在他对面。

“你没有什么书好念念吗?”她问。

他没有。

“那边,在我的抽屉里,放着你译的几首莪相的诗,”她又说,“我还没有念它们,一直希望听你自己来念,谁知又老找不到机会。”

维特微微一笑,走过去取那几首诗。可一当把它们拿在手中,身上便不觉打了个寒战,低头看着稿纸,眼里已噙满泪花。他坐下,念道:

朦胧夜空中的孤星呵,你在西天发出美丽的闪光,从云朵深处昂起你明亮的头,庄严地步向你的丘岗。你在这荒原上寻觅什么呢?那狂暴的风已经安静,从远方传来了溪流的絮语,喧闹的惊涛拍击岩岸,夜蛾儿成群飞过旷野,嗡嗡嘤嘤。你在这荒原上寻觅什么哟,美丽的星?瞧你微笑着冉冉行进,欢乐的浪涛簇拥着你,洗濯你的秀发。别了,安静的星。望你永照人间,你这莪相心灵中的光华!

在它的照耀下,我看见了逝去的友人,他们在罗拉平原聚会,像在过去的日子里一样。——芬戈来了,像一根潮湿的雾柱。瞧啊,在他周围是他的勇士,那些古代的歌人:白发苍苍的乌林!身躯伟岸的利诺!歌喉迷人的阿尔品!还有你,自怨自艾的弥诺娜!——我的朋友呵,想当年,在塞尔玛山上,我们竞相歌唱,歌声如春风阵阵飘过山丘,窃窃私语的小草久久把头儿低昂。自那时以来,你们可真变了样!

这当儿,娇艳的弥诺娜低着头走出来,泪眼汪汪;从山岗那边不断刮来的风,吹得她浓密的头发轻扬。她放开了甜美的歌喉,勇士们的心里更加忧伤;要知道他们已一次次张望过萨格尔的坟头,一次次张望过白衣女可尔玛幽暗的住房。可尔玛形影孤单,柔声儿在山岗上唱着歌;萨格尔答应来却没来,四周已是夜色迷茫。听啊,这就是可尔玛独坐在山岗上唱的歌:

可尔玛

夜已来临!——我坐在狂风呼啸的岗头,独自一人。山中风声凄厉。山洪咆哮着跃下岩顶。可怜我这被遗弃在风雨中的女子,没有茅舍供我避雨栖身。

月儿呵,从云端里走出来吧!星星呵,在夜空中闪耀吧!请照亮我的道路,领我去我的爱人打猎后休息的地方,他身旁摆着松了弦的弓弩,他周围躺着喘吁吁的狗群。可我只得独坐杂树丛生的河畔,激流和风暴喧啸不已,我却听不见爱人一丝儿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