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歌的人不许掉眼泪(第5/12页)

四下举目一看,没什么人影,低头仔细端详,污渍斑斑,貌似已经躺在这里很久。阿明把这个宝贝带回了工地,随身听里有一盘磁带,好神奇,连日的雨居然没让这台小机器失灵。阿明把随身听弄出声响,里面传出叽里咕噜的缅甸歌曲。阿明猜想,这大概是一个缅甸哥们儿在附近瞎逛时把它遗失在了草丛里。

可奇怪的是,这种荒郊野岭,怎么会有人跑来闲逛?

工地太偏远,没有收音机信号,随身听的收音机功能基本作废,看来只能听磁带。阿明剪开自己最好的衣服缝了个装随身听的口袋,然后抱着这只从天而降的宝贝,徒步去小镇。

怀里抱着宝贝,脚下缩地成寸,不一会儿就到了。

正逢小镇赶集。

佤邦赶集的方式和老家一样,每隔五天,山民从四面八方汇集到这里交易。

交易的物品繁杂,各种山毛野菜,各种低廉的生活用品,水果、蔬菜以及猎人捕获的猎物。以前每逢赶集,阿明都会去看看猎人捕获的各种野生动物,有麂子、穿山甲、野鸡、蛇、猴子、鹦鹉,还有一些说不上名字的动物,但这次,他在集市里寻找的是那个卖录音机磁带的湖南人。

那个湖南人曾撵过阿明。

他的摊位上有个大喇叭,放的是震耳欲聋的各种流行歌曲,阿明曾站在喇叭前一动不动地听了几个小时,湖南人吼他:不买就走远点儿,有点儿出息,别跑到我这里白听。

阿明赔笑:让我再听一会儿吧,你又不会损失什么东西。

湖南人走出来,拤着腰看他,伸手推了他一个趔趄。

阿明不怪他,背井离乡到此地的人,有几个真的过得舒心如意?

今时不同往日。

阿明蹲在地摊前选了一堆磁带,大陆校园民谣、台湾金歌劲曲、香港宝丽金……他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钱。

活到18岁,这算是阿明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了,他找不到人分享这份喜悦,抬头冲湖南人傻笑。

湖南人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送了他一副国产耳机。

自从有了随身听,阿明的生活不一样了。

每天回到工棚的第一件事就是听歌,随身听藏在枕头下面,揭开一层雨布,再揭开一层塑料布,随身听躺在衣服裁剪而成的布包里,擦拭得锃亮。

亟亟地插上耳机,音乐流淌的瞬间,全身的血液砰的一声加速,呼吸都停顿上几秒,太舒服了,工棚几乎变成了宫殿。

工棚是刚来时搭建的,山里砍来的野竹子砸扁后拿铁丝和钉子固定,这就是墙壁了,上面搭石棉瓦当屋顶。

竹子墙壁多缝隙,夏天穿堂风习习,倒也凉快,只不过风穿得过来,蚊子也穿得过来。缅甸的蚊子大得能吃人,天天咬得人气急败坏却又束手无策。人不能静,一静,蚊子就落上来,睡觉时也必须不停翻身,这里的蚊子作息很怪,白天晚上都不睡觉,作死地吸血。

阿明听磁带时很静,音乐一响,他就忘记了身上的痒痛。

他耳朵里插着耳机,腿上插满蚊子的尖嘴,两种不同的尖锐,轻轻针刺着他18岁的人生。

歌曲太多情,阿明开始失眠。

午夜他捧着随身听站在竹窗前,极目所望,苍茫漆黑的森林,无边无际。

心情跟着耳中的歌词一起跌宕起伏,他已成年了,眼耳口鼻舌身意都健全,虽然没上过学、没读过书、没谈过恋爱、没交过好友,但别人该有的情绪情感他都有,且只多不少。

不知为何,一种无助感在黑夜里慢慢放大,让人想要放声痛哭。

他品味着随身听里凄苦的歌词,想想自己的当下,他拿在录像里看到的重罪犯人和自己比较,一个被发配到采石场搬运巨石,鞭痕累累,一个被桎梏在热带雨林里,从日出干到日落,晒得跟非洲鸡一样。

就这么和泥、搬砖、切钢筋过一辈子吗?

一辈子就只能这样了吗?

那些能把声音烙在磁带上的歌手,他们都是怎么活的?

多么美妙,把唱歌当工作,靠唱歌养活自己。

我要怎样去做,才能像他们一样,一辈子靠唱歌去生活?

工友们都已入睡,酸臭的体味阵阵,酣睡声中夹杂着蚊子的嗡嗡声。

一种夹杂着愤怒的动力在阿明心底翻滚。

他翻出磁带里面的歌词,咬牙切齿地对照着随身听里的歌声一字一句学习认字。没有课本和老师,磁带里的歌者就是课本和老师,石子划在竹子墙壁上,这就是纸和笔。

下一个雨季来临时,整整一面墙的竹子已被阿明由青划成白,经过无数次的书写强记,阿明已经可以不用听随身听就能把歌词读出来了,几十盘磁带,几百首歌词,他读写无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