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儿子(第9/13页)

父亲看了一眼价格,立马张嘴让阿宏喂他,他心疼坏了,这个叫哈根达斯的牌子是哪一国的,怎么贵得这么变态,这哪儿是吃冰激凌,简直就是直接在吃钱。

阿宏一边喂他一边补刀,建议他自暴自弃一点,反正也时日无多了,反正连烟都抽了,不如干脆豁出去,把冰激凌也吃个痛快。

一盒冰激凌吃完,他算了一下,告诉父亲:恭喜您,刚才您等于喝了一大杯纯牛奶。

他问父亲冰得头疼吗?父亲说嗯嗯嗯,说但是冰得好爽啊,口感也真香滑,生平第一次敞开了吃这么好吃的东西,他还想再吃一点……

他羞涩地向阿宏表示:你说得对,我都是快死的人了,没必要心疼钱。

这是个好兆头,此老头开始嘴馋,馋得胜过心疼钱,多么有生命力的一种馋!

从此父亲饭后必须吃一盒哈根达斯,每天每天。

他对冰激凌的热爱几乎超过了抽烟,他对冰激凌的热爱甚至把他的病友们都挨个儿感染。

每星期一三五,父亲都需要去医院做透析,医生与护士开始觉得奇怪,明明是个死了快一半的瘪老头子,怎么忽然能坐能走了?体重和情绪都和过去大不一样!

透析需将全身血液抽出,经机械设备循环,筛出水分毒素后再注回体内,每次约4小时,一般做透析治疗的患者通常会在第二年就罹患抑郁症,然后是躁郁症……

而这个老头居然有说有笑的,身上还奶香奶香的?

医生打死也不信冰激凌的疗效,拦着父亲让他别误导病友。

拦不住,这老头,仗着现在有力气自己推轮椅了,仗着自己有嗓门和人说话聊天了,挨个儿劝病友们没事都吃点冰激凌,表情神秘而得意,欠揍极了……

最主要的拦不住的原因是老头的儿子,我的天,一看就知道不好惹,这家伙扎着马尾巴戴着大墨镜,像个保镖一样像个杀手一般,那架势摆明了就一句话——谁敢动我爸爸,我敢砸医院。

后来很多一起做透析治疗的老头老太太也开始吃冰激凌。

有的身体好转,见了面各种感谢,有的捂着脑袋捂着牙,冲着阿宏和父亲翻白眼。

好转了的,大都是儿女给买的冰激凌,儿女给喂的。

翻白眼的大都是自己买的,大都儿女不在身边。

或许重要的不是冰激凌或烟。

他们应该不知道,自父亲搬进家里的那天起,阿宏就停止了一切工作和社交,全部的身心集中于一处,昼夜不离父亲身边。

久病床前无孝子,这个道理阿宏应该明白。

他应该很明白——职责和情感相比,后者更理所应当,但前者的持久性能更保险一点。

所以他才会从一开始就把父亲喊成陈先生吧,为了真正地尽职尽责,硬生生把自己塞进一个护工的角色中,而不只是一个儿子。

(八)

一个人,不论已经有过多少成就名望,积累了多少社会经验,只要决定亲自长期照顾一个病人,那太多东西必须从头学,在摸索中学。

阿宏起初闹了不少乌龙,例如好心在父亲的纸尿片上洒过香水,结果造成父亲的屁股红肿如猴臀一般,并且便后愈发地臭,那臭味前调是兰花后调是檀香,臭得别出心裁,特别不简单。

成就感也有,父亲后来的排泄量越来越多,父子俩都因此而充满自豪,啧啧赏鉴,不舍得马上处理掉。

自从父亲能自行下床移至轮椅后,阿宏就把便盆椅放在床边,父亲上完后帮他清理干净。79岁的老年人,每次大解都算是一场剧烈运动,难免造成一点狼藉,阿宏清理时不免沾到手上一些,他不嫌弃。几十年前父亲也曾这样待过他的,给他换洗尿布给他洗屁股,如今他干得心甘情愿。

阿宏后来说过一段话,给他一个情况相同的熟人。

他说:……咱们都已经是中年人了,都有自己的孩子,你想想看,你能给自己的孩子在婴儿时期把屎把尿,为什么当你的手沾上了父母拉的屎尿时会产生恶心甚至恐惧呢?

你无法忍受、排斥,因为他们是成人是老人,还是你当下当他们是陌生人?

换个角度,你花钱把老人送去看护中心,不也是有看护工干这事吗,但差异是看护工是在工作,有回报,而你不肯干这工作也没有工资可拿,你觉得自己付出是没有回报是吗?

你就真的那么缺回报吗?

你真的需要你的父母在这种时候给你回报吗?

他说:再换个角度,你把父母送去看护中心,你认为你花了钱了,父母得到照顾了,你做得够意思了,可你知不知道他们在那里每天必须面对的尊严挫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