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儿子(第5/13页)

有个规律,所有口头上的放心和一定,往往最终都会被打上问号。

一年多后阿宏回老家省亲,回到老宅后才发现弟弟居然什么都没做,两个老人的状况之惨,凄惶得如街友一样。

父亲那时需定期被抬去做透析,人已经病得站不起来了。

老房子没有电梯,父亲回不了二楼卧室,一楼铺面里的躺椅变成了他的床,他吃不下东西不敢喝水。晚上母亲睡在二楼,父亲独自躺在一楼,他曾因口渴找水翻倒在冰凉的地面,一直到天亮才被搬回躺椅上。

阿宏看着只穿着纸尿裤的父亲,一年多没真正地洗过澡,只能靠湿布擦拭身子,他已臭了,早已没什么尊严可言。父亲怯懦得手都抬不动,欲言又止地看着阿宏,无助地咧了一下嘴,看不出是哭是笑。

基本已经死了一大半了,父亲靠最后一点元气强撑着。

母亲说:你爸爸估计过不了这个年了。

母亲那时候也在吃药,眼前的一切让她变得阴郁易怒,必须服用抗暴躁的药品才能有心力去把父亲接着照料。

她催促阿宏,走吧走吧,看完了就走吧。

语气里一丝抱怨都没有,也没有什么温度,只说阿宏还能来看看他们,已经比其他孩子强。

一堆孩子里,最浑蛋的就是阿宏,从小到大多少次为他伤心,全家人的脸一次次被他丢尽,想想也是心凉。从来就没对他有过什么指望,从小就听话懂事的孩子都不管我们了,更何况这个不听话的呢?

他能把自己的日子过好已经谢天谢地了。

他还能回来看看,已经比其他孩子强……

临走时阿宏俯身父亲躺椅前,握着他的手,瞪大眼睛看着他。

父亲虚弱地慌乱了一会儿,费力地启唇,用抱歉的语气喃喃道:时间快到了……

他可怜得像个即将被遗弃的小猫小狗,虚弱地,可怜巴巴地看着人,不敢哀怨也不敢求恳,手虽然被握着,却不敢反赠一丁点力气。

时间确实到了。

几乎是一瞬间做好的决定,没什么犹豫,阿宏心甘情愿地终结掉了那份等待了多年的自由。他从那天起再没回过帕劳,没再重返那个舒心惬意的下半生。

阿宏找圣谚谈话,罕见地下了命令——

咱家的房子要给爷爷住,因为有电梯,你尽快搬出去。

圣谚自然是听话,自然会有一点难舍难离,刚把想和阿宏一起照顾爷爷的想法说出口,就被阿宏撅了回去。

他掐着腰大声向圣谚宣布,你早就不是我儿子了,你是我大哥,你必须要迁就我这个弟弟!

他说:你弟弟我决定独自去照顾我爸,谁都不能插手谁都不能干预!

他说:你现在需要操心的事情是你妹妹韵如,你们都搬出去后,她必须交给你管理。

他说:哥哥你记住,接下来不许管我,不论发生什么,不论多难多累,都是我的事情。一代事一代了,那是我爸,和你没什么关系!

他对自己的亲生儿子大吼:至于你爸……你已经没爸了,只有个必须要迁就的弟弟!

扯淡的斩钉截铁后,是变态的雷厉风行。

阿宏嘁里咔嚓扔了一堆家具,但凡阻碍轮椅进出的东西,但凡有棱有角容易磕碰到人的东西。

他砸墙拆地,重新刷房子,改造起居室改造卫生间,一件又一件地置办新家具,电动病床电动轮椅,病人专用的高科技产品。

圣谚屡次下班后跑来帮忙,认为爷爷搬进来前帮忙不算违规,都被阿宏一膀子搡了出去。

阿宏扔给圣谚的逻辑是,你爷爷的儿子还活着呢懂吗!他儿子该做的事情轮不到孙子来参与。

他这个当儿子的那段时间花钱如流水,卡刷爆了就咔咔花积蓄。

他没多少老本,败起家来却不眨眼,完全不为自己的将来考虑……

他不考虑有人考虑,母亲怒了——阿宏你是不是有病!我们还能活几天,怎么凑合不行?谁让你管我们了?你凭什么把我孙子孙女撵出去?!

母亲说:搬什么搬啊,你以后不过了吗?你知道照顾好一个病人需要多大的开销吗?你上哪儿去搞那些费用!

阿宏只回了两句话:钱重要,还是你老公重要?

他质问母亲:你儿子重要,还是我爸爸重要?

父亲在一旁微弱地喊着,头抬起了一点又掉下去,贴近了才听得他在喊:……都怪我,拖累你们,我死了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他哭不太动,眼泪在流,却没什么力气哭出声音。

他说他很快就可以死了,让大家都不要瞎忙,也不要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