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者前传(第9/13页)

成子睡了半个小时,或许更确切地说是昏迷了半小时后附着在身上的疲惫才稍有退去。

他躺在床上想,其他的人呢?死了?

他想哭但哭不出来,他支撑起胳膊想扇自己耳光,这时门开了……宁博到了。

宁博依靠在门框上已经喊不出声音来,他瘫软成了一团泥。

成子光着屁股跑下床帮他扒了衣服,又拖他到床上休息。

人从一个极端寒冷的环境突然转换到另一个热的环境中容易休克,成子让宁博枕着自己的胳膊,看着他,生怕他再次死掉。

这时又一个目光呆滞,仅凭惯性动作的躯壳走了进来,一言不发,把全身衣服脱得精光,生挤上床躺在成子和宁博旁边。

万幸,三个人都活着走出来了。

现在三个人像刚出生的婴儿一样光着躺在一起,谁都没死。

成子终于淌出了眼泪,他后来说:第一颗眼泪像粒荨麻子,扎得满眼满脸生疼。

十多分钟后,成子同事终于啊的一声喊了出来,似乎要把肺部的空气都排得一干二净,又像婴儿出世的第一声啼哭——也许对他而言,这就是一次新生呢。

同事后来说12点左右他已经绝望了,躺在雪地里等死。

躺了几个小时也没死成,却被两个开车去找牦牛的藏民发现,看人还有呼吸,赶紧救起,两个藏民喂他喝了牛奶,又狠狠骂了他一顿,他们停止了找牦牛,直接把他送回到聂拉木。

……好了一切都过去了。

三个人元气大伤,休养了快一个星期才找回人形儿,万幸,谁也没留后遗症。

宁博走的时候告诉成子说,不久就会再回来西藏找他,要给他带好烟、好吃的。

成子只说:你好好地带条命回来看我就行。

宁博走后没两个月,成子回到拉萨,辞掉了工作,重新回归大昭寺晒阳阳生产队。

他和我描述聂拉木的生死遭遇,唏嘘不已,完全不像之前那个百无禁忌的莽撞青年。

……

但没过两天,他又回复了之前死性不改的状态,一会儿闹着去攀冰一会儿嚷着要组织走雨季墨脱。

我说你还真是心大呵,不怕再死一次吗?

不久历史重演,我和成子一起又经历了一次类似的故事。

那是另一次生死了。

……

成子的同事那次事件后“洗心革面”回了平原,娶妻生子回归正常的朝九晚五。

宁博也没再联系过成子,成子后来也没怎么提起过宁博。

距聂拉木故事将近两年后的一天,我们一干人去到拉萨河边过林卡。

那时候拉萨的游客开始多起来了,一路上见到不少端着单反拍河水的背包客。有个背着大包的游客走到我们面前冲我们喊:成子?!

成子很茫然地端详着眼前的这个人。

我是宁博啊!

两人像两只海象一样撞到一起,死死抱在一起,痛哭流涕。

我难以忘记那一幕,他们两个人哭得像隔了一个轮回才终于得见的亲人。

宁博哭花了脸,边哭边把他的登山包打开,把里面的东西抖落了一地,是他专门带来的烟和各种真空包装的吃食,他边哭边把东西往成子怀里递。

从聂拉木分手后大半年,宁博真的回来找过成子,从聂拉木一直找到拉萨。

但因为成子没有固定的居所,辞职后又更换了工作时用的手机号,所以宁博徒劳而返。

第二年,宁博又回到了西藏,他没带任何户外装备,和上次一样依旧是一大包给成子带的东西。他一下飞机直接去大昭寺前磕头许愿要找到成子,没想到误入晒阳阳生产队的地盘,机缘巧合让他下了飞机三个小时不到就得到了成子的踪迹,他一路追到了拉萨河边,背着大包,痛痛快快哭花了脸。

老天爷没让他们俩死,老天爷也没让他们俩相忘于江湖。

神奇的藏地,神奇的人生。

(七)

成子的故事里还有两个阿尼。

2005年的一天,我和成子在大昭寺门口晒太阳,旁边坐着一个老太太,藏语叫阿尼。

看装束,她应该是从那曲那边过来朝圣的牧区老太太。

阿尼拿着转经筒和念珠,看一眼成子,诵一段经文,哭一场,如是往复。

哭啥哭呢?成子长得再难看也不至于把人丑哭了的说……

我们问身旁一起晒太阳的藏族小伙,让他问问是何缘由。

年轻人盘问后告诉我们说,阿尼的儿子不在人世了,而成子又跟他长得很像,就这么简单。

成子咧咧嘴,摸出墨镜戴上,不敢再去看阿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