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一个人的村庄》 纪录片拍摄日记(第2/8页)

我们等待她的回眸。她笑容里一早一晚的阳光催熟五谷。

她胸脯上我们一生一世的粮仓高高耸立。

我们等待她的回望。我们早就不等待早晨的太阳了。

我们活在不能自拔的自己的过去年月里。

等待她深情的回望。

另外年月的荒凉

2000.10.03上午

在新垦村找到一个理想的院落。摄像小罗最先发现的,他惊奇坏了,就是我们要找的那个荒芜家园。小罗虽然没怎么读我的书,但他认得荒凉。他一眼就认准了。

这的确是难得的一个荒芜家园。低矮残旧的房子,门窗破烂。尤其是院子长满荒草,草一直长到墙根,涌住门。门前的小菜园里长着一架歪斜的西红柿,几行茄子。随意长出的一些葫芦和甜瓜秧扯进院子的荒草里,瓜都熟透了,葫芦都长老了,也没人管。旁边的牲畜圈空空破破的,一架几乎朽掉的牛车被扔在里面。

我们扛着设备去拍这个荒芜的院子时,院门口站着一个中年女人,手提菜刀,眼睛斜视着我们。

听村里人讲,这户人家的女人是个傻子,他们在这个破院子前面盖了两间房子住人,这个院子就撂荒了。

要是个正常的好女人,哪能让这么大一个院子撂荒,早收拾得整整齐齐了。一个村民说。

我们进去时她没有拿刀砍我们,大概她看出我们手中的家伙比她的厉害,没见过,不敢贸然动手。

在她的旧院子里,在她斜视着眼睛的监视下,我们支好升降摇臂,架好机器,镜头对着满院子的荒草缓缓摇过去。

在那些村民的眼睛里,我们是一群头脑同样不正常的傻子。

“这些人脑子有病,村里那么多新房子好院子不照,专照这个破院子。”我听他们说。

无论再过去多少年,这片大地上总会因这样那样的原因而撂荒一些东西。它就在某个角、某一片田野大地上,我们发现它时,它已仅剩荒芜。

还有更荒凉的、一个村庄又一个村庄、无原无因荒废掉的人的生命。它们被看上去似乎不错的那些好年景,一日日地掩饰着。

丢失的农具

2000.10.03上午

这个破院子里还需要一些道具。我对王导说。

王导根本没在这种院子里生活过,不知道院子里还能有什么。他带了块白布,在院子里拉了根铁丝,把白布挂上去。

我极力反对,他还是挂了上去。他天真地要在院子里制造一些他自己的东西,尽管是一块毫无意思又很扎眼的白布。

这个院子里的生活离开时,有些东西被带走了,有些自己消失。还有一些,因为残缺、挪移了位置,已经不知道当时的用途。

但我清楚哪些地方放着哪样东西。我知道一个家园里所有的生活及生产用具:铁锹、木锹、斧头、桶、木叉、缸磙子……以及夹杂其间的让它们生动起来的人的叫喊声,说话、哭、笑、牛哞、狗吠和鸡鸣。

可是,我们不会在任何一户人家中找全这些东西。没有哪户人家把所有农具都置全了才开始生活。

生活是一个不断添置、丢失、损坏、再更换的过程。其间可能有一把磨秃的芨芨扫帚,慢慢地,什么也扫不起来。一把卷刃的镰刀扔在荒草中。

有些农具一年才用一两次。有些农具好几年用一次,甚至用一次就再没用了。人都把这件农具忘了,或者它都放朽掉了,这件农具的活却又突然出现了,让人猝不及防。

我们家搬到沙湾县城后,家里的农具大都扔的扔、丢的丢,只留下一把铁锹,对付院子里的一小块菜地。因为不再割草,镰刀早不知丢哪去了。不用砍柴劈柴,那把锋利的钢板斧头也好几年看不见。我们过着不费体力的轻闲日子,以为再也用不着那些东西了。可是,有一年,突然地我们家院子旁边的几棵杨树长大长粗,想砍掉用它盖房子。满院子找那把斧头,再也找不见了。

一起慢慢变老

2000.10.05 中午

他们出去给小张做演出服装。永和设计剪裁的。一个小绿肚兜,一条更绿的裤子。只有这两块布可供剪裁。到现在王导还没把“芥”的形象搞清楚。小张也不清楚她将扮演的这个女人要表现什么。其实,对芥最迷茫的是我。我只有一种最原初的感觉。但心灵的原初感觉是任何形式的艺术都无法表达的。

心灵有它的不可表达性。艺术能够做到的只是接近,尽可能地接近。

现在,他们能做到的却只能是,让这两块很平常的绿布尽可能地与小张的身体贴近。

在心灵与现实之间我们或许能找到一个大致“像”的东西。尽管这个“像”已经大大折损了原本。找到这个无可奈何的替代品,已属不易。而更多的乱七八糟的所谓艺术,跟我们的心灵牛头不对马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