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停止之处,音乐开始了(第5/7页)

其实他们俩差别很大,但是在我个人心里,觉得他们俩很相似,只不过表达方式不同。卡洛斯·克莱伯用一种舞蹈化的、激情化的、酒神的、迷幻的方式—我觉得用迷幻更准确—把古典音乐演绎得让你欲罢不能。而克伦贝勒是用外表严肃、内在却绝对富有张力的方式,甚至可以称之为一种“刻板的浪漫”打动你—外表刻板,但是骨子里浪漫;外表严肃,骨子里热情。所以我觉得他跟克莱伯是非常相似的,只不过一个走左道,一个走右道,但是大方向是一样的,给你的感受是一样的。

所以克伦贝勒把《德意志安魂曲》中蕴藏最深的悲悯,用最恰如其分的方式表达出来了。在整个大地震期间,没有它我会很难过。我把这张唱片送给了很多人,不解释,只是递到他们手里。后来他们会跟我说,真好听。这个时候你要知道,“好听”不仅是我们原本理解的那层含义,还是一种对心灵的抚慰。

如果我们没有信仰,有的时候音乐也会扮演某种信仰。

人一辈子要进很多的行当,唯有一个行当改不了,那就是做人。“人”这一撇一捺最难写,怎么把它给写大了,是终生的学问。

有人问我,你这辈子追求的目标是什么?我说我追求在我年老的时候,成为我想象中的特别可爱的老头,比如像启功、丁聪、黄永玉老爷子,或者像克莱伯。这样的人你简直是无法想象的,潇洒到了极限,要么就不出手,出手就是至高无上的精品。绝不为五斗米折腰,但是只要他想出山,就得给他五十斗米,这是另外一个话题。

关于做人,音乐也给我一个很重要的启示。曾经有一个年轻人去问大提琴家卡萨尔斯:“怎样才能成为一个优秀的大提琴家呢?”卡萨尔斯的回答是这样的:“先成为一个优秀的人,然后努力去做一个优秀的音乐家,再坚持练习,你就会成为一个伟大的大提琴家。”

你看,基础还是在于做人。我觉得每个人都会有很多的缺陷,但是音乐会形成一种约束,当你时常在音乐中感受到美好,想去做恶事挺难的—可能希特勒除外。

音乐给我的另一个启示是:最简单的也是最深刻的。

比如从指挥家的角度来说,最吸引我是克莱伯、克伦贝勒,包括其他一些指挥家的局部;但是音乐家里真正让我最欲罢不能的,是两个看似最简单的人:一个巴赫,一个莫扎特。我最喜欢的一张专辑,原来是《勃拉姆斯第四交响曲》,现在是巴赫的钢琴《平均律》。莫名其妙,简单到了极点,但是越往里走越觉得是个迷宫,莫扎特的那种干净就像个孩子一样。2006年“世界杯”的时候我去奥地利萨尔茨堡采访,专门制作了一个莫扎特的专题,那天的感受就像朝圣。

归根到底,什么叫“伟大的人”?回归最简单最质朴最人本的境界,当你是个“人”的时候,你就大写了。

最幸福的时候就离悲伤不远了

在古典音乐面前,我几乎是一个孩子。

关于音乐的任何解读,都只是一家之言,你只能代表你自己,因为音乐太丰富了,我们无权评判一个版本优于另一个版本。作曲家把音符写在纸上是创作,指挥家和演奏家把它演绎出来,是二度创作。

比如同样是《悲怆》,卡拉扬的版本和穆拉文斯基的版本就不一样,在我看来表达的是不同层次的老人。卡拉扬表达的是那些富人和优雅的知识分子生命终了时的感受,他不是所有作品都好,但他把所有作品都提升到一个相当高的层面;穆拉文斯基表达的是穷人和战士们生命终了时的感受,粗犷中蕴藏着巨大的张力。

再回到我最喜欢的克莱伯。在我对他产生兴趣的很多年之后,才知道他从小在阿根廷长大,那一瞬间对我的打动是巨大的,我突然发现“没有无缘无故的爱”这句话是对的。你为什么会喜欢他?这是一种血脉,一种命中注定。

如果没有二次世界大战,克莱伯会在德国这一带长大,那么他也许就不会成为后来的克莱伯,他的作品里不会有那种热情的悲伤。很奇怪,我喜欢的好多人都跟阿根廷有关:马拉多纳、克莱伯……可能是因为我来自内蒙古草原,阿根廷文化也是草原文化。

最早我被卡洛斯·克莱伯打动,是他指挥的“贝七”。当时还不是冲着“贝七”去的,冲的是“贝五”,它在“一百张必听唱片”里排头一个,而且多个版本推荐中,No.1都是卡洛斯·克莱伯。我就买了这个版本的“贝五”,结果人家还搭了个“贝七”。

“贝五”没把我拿下,因为它被大家概念化太久了,以至于我已经听不出好坏,被命运的拳头砸蒙了。但是“贝七”一下子把我抓住了,我从中听到一种属于酒神的狂欢,一种近似于我最喜欢的摇滚乐队平克·弗洛伊德的迷幻。什么叫迷幻?只要按下开始,就停不下来,被裹挟被卷入,音乐停止以后,半天才能还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