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歧照 孤岛(第6/10页)



  之后抵达京都。京都的静谧气氛令人放松。在一座以庭院微观之美取胜的古老寺院里,我见到有人用清端楷书,抄了一首晋人的诗。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诗句竖行排列,写于册子上。我想,清远山上的清远寺,是否更加破落以至要被拆除了。她曾对我说,那寺庙墙壁上书写有这首诗。墙根下蟹爪菊茁壮开放,庭院中轻轻呼吸的苔藓和松柏。大叶冬青的暗绿色叶子闪烁出光泽,结出一颗一颗浑圆红色果实,这是童年时在故乡经常看到的植物。

  夜色寂静的巷子空无一人,空气中的清冷和湿润,电线杆上布线错综裸露。午夜时分,与一个盛装的艺伎擦肩而过。年轻女子大概表演完毕,手里拿着包袱,脚步匆促,神情淡漠,带着一丝丝闲散下来颓唐之意,或许还有微醺醉意,木屐踢踢踏踏走过石板路。这一切不禁使人想起一个男子的言论,他说:我们在日本的感觉,一半是异域,一半却是古昔,而这古昔乃是健全地活在异域的,所以不是梦幻似的空假……无可置疑,这是我要的某种流连、变异、淡薄而依稀的古昔的气氛。即使它在异域。但它毕竟存在。

  做完周日晚上的京都演讲后,我要离开。

  那一天下雨。提前到。在图书馆的咖啡厅里喝咖啡,顺便看了一下举行活动的小厅。大概能容纳300人的空间,在开始之前的10分钟,只来了五六个人。第一排最靠左边的位置,坐着一个长发的耶稣头女子,穿着简单白衬衣,烟灰色灯芯绒裤子,球鞋,椅背上搭着黑色棉质外套。她一动不动腰背挺直坐在那里,目视前方,没有消遣用以打发时间,只是保持静止等待。她的背影使我情不自禁想象她的容貌,但不过是几秒钟的杂念。

  等我从洗手间用冷水洗脸,梳理头发出来,7点半时间刚到。走进会场,发现突然之前空间里已坐满了人。满满一屋子的人,不知道他们如何做到如此准确而迅速地出现。走到前面演讲台,看了一下台下这些异国的陌生人。无论如何,会场此刻安静而专注的气氛,使我感觉安全和放松。那一双双集中注视着我的眼睛,有淡淡的微笑或凝肃的表情,表达出一种善意的礼貌。我扶正麦克风,开始演讲。

  演讲的内容其实很简单。主要是关于写作与人的真实性的关系。

  按照中国主流文学的价值观,写作题材最好倾向乡村、变革、时代、战争诸如此类大题材。宏伟壮观,理直气壮,一种隆重而安全的形式感。如果有人倾向写出个体与他自身以及所置身的世界之间发生的关系,就务必涉及城市、情爱、性、内心阴暗面、人性秘密和困惑,以及死亡。呈现自我存在,呈现出美、真实、脆弱、尊严,同时呈现出缺陷、卑微、破损、不完满。

  只要有人愿意写出态度,说出实话,他就对外界暴露出自我。写作本身不存在被理解的前提,但如果它具备个体存在感,就务必与越过大众价值观、是非观、道德伦理、常规秩序的尖锐边缘共存。同时,快速行进的时代,挟带亢奋和焦躁,如同浪潮席卷一切。个体置身其中,无可回避,不进则退。如果你拒绝跟随集体意志和意愿,会被看成是一个落伍的失败的失去价值的人。你会被孤立。

  一个试图与时代和人群背道而行的人,迟早要付出代价。

  商业化图书出版市场,总是需要作者被贴上标签。如果被强迫贴上标签,也只有两种选择:一,任由他人越贴越多,隐藏其后,或者自己也乐此不疲参与制造。二,逆道而行,把这些标签一张一张撕揭下来,最终呈现自我立场。任何被热衷的归类、概念、标签与写作没有关系。写作,其本质是个体生命的清理和重新组织的过程。

  书写,最初的功能只对写作者自身发生作用。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些写过的书都曾是黑夜中的一个祷告,并且充满真诚和静默的力量,无法让人得知。书写,是一种职业,更是一种本能。这种本能,跟清晨起床,穿上球鞋去花园跑步,看见露水中盛开着的紫色牵牛花,以及一夜雨水之后从泥土爬到地面密密麻麻的蚯蚓,是一样的属性。花朵盛开,昆虫呼吸,人对内心的表达,同属一体。

  写出文字,构造一个世界。是人在内心获得新生的一个机会,也是用以度过时间的方式。写作,把记忆内容物重新观察沉淀,以此获得再一次铺展流动的过程。思省让人获得双倍的时间。人将以创造性的方式,再次装置生活。把它里里外外观察清楚:得到过的,损失过的,感受过的,看到过的,思考过的。把这一切掘出随波逐流快速奔腾的河面,使它们成为超越其上的天清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