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之一炬(第7/36页)

“他总是来订购一些这样那样的少量印刷品——都是些清清白白的东西——但时不时他会留下来聊几句,总是记得同我和乔迪都谈上一会儿,虽然他肯定看得出我对印刷业的了解比他自己还少。”

他对我狡黠地一笑。

“我不懂印刷,外乡人,但我懂得看人。”

很显然,盖奇在探究亚历山大·马尔科姆的忠心。听出了詹米的高地腔调中隐约的齿音,他曾小心地刺探过,言语间提提这个和那个曾因同情詹姆斯党人而在起义之后遭到打压的熟人,讲讲共同认识的朋友,巧妙地引导着谈话的走向,悄悄地走近他的猎物。直到最后,他的猎物冷不防笑着让他把想印的材料带来,并保证国王的人绝对不会知道。

“然后他就相信你了。”我说道,这不是一句问话。唯一曾经错信了詹米·弗雷泽的人只有查尔斯·斯图亚特——而在那件事上,看错了人的是詹米。

“是的。”就这样他们开始了这个合作关系,起先是纯粹生意上的合作,而渐渐地,这种合作加深为了友谊。詹米印刷了盖奇所在的由激进作家组成的小团体所发表的所有文字——从公众熟识的文章,到匿名的大报和手册,其间充斥了足以将作者一并投入大牢或送上绞架的字字罪证。

“印刷的活儿干完后,我们会去街角的酒馆聊天,会会汤姆的一些朋友,直到有一天汤姆说,我也应该写些什么。我笑着对他说,用我这只手,等我总算写完的一天,我们大伙儿都早死了——不是绞死的,是老死。”

“我们正聊着的时候,我站在印刷机旁,用左手排着活字,心不在焉。他就这么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然后他笑了起来。他指指字盘,再指指我的手,不停地笑到他倒在地上方才罢休。”

他把一双手臂张开在胸前,平静地看着自己正舒展着筋骨的双手。接着他攥起一边的拳头慢慢地举到面前,手臂上的肌肉在亚麻衣袖下推开波浪,鼓了起来。

“我足够强壮,”他说,“如果运气好的话,还能强壮好些年——但不会永远这样,外乡人。我打了这么多年的仗,挥舞的是长剑和短刀,但每个武士都会遇到那一天,当力量离他而去。”他摇摇头,伸手抓起地上的外衣。

“那天和汤姆·盖奇在一起的时候,我把这些收了起来,用来提醒我自己。”他说。

他拿起我的手,把从衣袋里拿出来的东西放进我的手心。摸上去凉凉的,硬硬的,是几个沉沉的长方形铅制小物件。无须触摸其上的刻纹,我便已知道那些铅字上是什么字母。

“Q. E.D.,证明完毕。”我说。

“英格兰人拿走了我的长剑和短刀,”他轻轻地说,手指拨弄着我手心里的铅字,“但汤姆·盖奇又给了我一把利器,我觉得我不会放弃它。”

我们手挽着手走下皇家一英里的鹅卵石坡道的时候,不到五点一刻。经过了在私人包间内的“私密沟通”,以及其间陆续下肚的几碗浓郁的胡椒炖牡蛎和一瓶葡萄酒,我们俩的脸上都洋溢着红光。

我们身边的这个城市也洋溢着红光,仿佛在分享我们的快乐。爱丁堡上空笼着一层阴霾,似乎马上越积越厚又会下起雨来,但此刻那悬挂在云层中的夕阳闪耀着金色、粉色和红色的光芒,在卵石路面上镀了一层湿湿亮亮的古铜色泽,使街上的房子那灰色的石墙上俨然倾泻着映出的柔光,回应着温暖了我的脸颊,也闪烁在詹米注视着我的眼中的那抹红光。

我们沿着大街一直往下走,糊里糊涂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过了几分钟才意识到有点不对劲儿。一个男人不耐烦地快步绕过我们闲逛的节奏,然后又急停在我跟前,弄得我在湿滑的石头上磕了一下,踢飞了一只鞋子。

他猛一抬头,仰天望了许久,才又匆匆走下大街,没有跑,却只是疾步行走而去。

“他这是怎么了?”我蹲下身捡回了鞋子。突然间,我注意到我们周围所有的人都同样在停步、仰头与急行。

“你觉得是——”我正开口想问,转头却见詹米也在专心地仰望天空。于是我也抬头一看,立刻意识到那云层中的红光比平日傍晚的天色要深得多,并且在不安地忽闪着一种全然不似落日余晖的光芒。

“着火了,”他说,“天啊,我觉得是在利斯巷!”

与此同时,前方大街上也有人呼喊起来:“着火啦!”仿佛这一声官方诊断终于批准大家有资格奔跑了,满目急切的人影开始乱作一团,犹如一群倾巢的旅鼠一般沿街奔涌而下,迫不及待地向那柴堆里投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