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天香(第11/12页)

无论哪一座森林,全都拥有遮天蔽日的枝桠和茂密的浓叶,树底下是荆棘和灌木、针苜蓿和羊齿草,还有厚厚的苔藓。走入到这样的森林里,看不见人的踪迹,听不见人的声音。

如果说厌火城乱麻一样的街巷算是个庞大迷宫的话,那么宁州的森林就是迷宫外的迷宫,它以自己的庞大来藏纳空间和时间,是一座大得不可想象的,可以容纳数百年和上百万人战争的迷宫。羽人曾经来自于这些森林,如今还有众多村落隐藏在这样的森林里,自给自足,自生自灭。城市里的羽人,那些讲究礼仪的人,那些崇尚繁琐奢靡生活的人,那些动作缓慢高雅的羽人已经逐渐忘却了他们祖先的生活方式,他们放弃了森林,铸造起高耸的城墙和堡垒,如今反而是蛮族人混入了这些丛林,把它们当成了自己的堡垒和要塞。

三十年前的灭云关之战,四散逃走的蛮族人总有七八万,他们成了流浪武士或者盗贼。尤其宁西的十万丛山,更是成了他们的巢穴。宁州王室内乱,也无法一举将其荡平。这些远离瀚州老家,失去了草原的蛮族人,就此在宁州茂密的森林里游游荡荡,四处掠劫。

为了适应丛林中的生活,他们许多人换下长刀改用长矛和刺剑。他们是些奇怪的、凶猛的和从不留活口的战士。他们憎恨城镇和居民村,一旦发现这样的地点,他们就如豺狼一样猛扑上去,如果能夺取下来,他们往往会把这些漂亮的建筑付之一炬。他们喜爱血一样红的大火。

他们一会儿从密不透风的树丛中冲出来,一会儿又水一样四散,被沙子吸收得干干净净;他们像咆哮的巨狮一样出现,又像隐身的席蛇一样消失。

他们安静地行军,连一片草叶也不会惊动,在冲向敌人的时候却发出可怕的巨魔咆哮。

他们从不费心去排兵布阵,一阵风一样骑在马上冲出,受到挫折就乱纷纷地掉头逃跑。

偶尔他们中间也有将领带领,那时候他们就习惯性地围绕成一个新月形,发动闪电那样的袭击、歼灭、烧杀或者转身逃跑。

萨满在他们中间受着无限的尊崇,在任何地方任何时候,他们遇到一个合萨,就会在箭雨中跪来下接受萨满的祝福,仪式结束后,还活着的人站起来继续往前冲过去。

他们的衣服破烂不堪,身上套着的是皮袄和抢来的不合身的衣服。他们不像羽人靠华丽的外饰和衣服辨别身份,权势的高下由他们之间的眼神决定。

他们把森林里出现的猛兽——狼或者老虎当成自己的朋友。如果战斗中,山脊上出现了一只狼的身影,他们就狂呼大叫,认为自己已经取得了胜利,不要命地冒着如雨般的矢石向前猛冲。

他们抓到在战斗中转身逃跑的羽人,就会把他们挂在树上,喂给乌鸦和其他的鸟。他们敬重那些拿着旗子死在当面的敌人,他们会挖个坑把这样的人埋了,不过只要是敌人,反正都要死。

他们像鲨鱼一样喜欢流血,像驰狼一样喜欢屠杀。吊死那些鸟人对他们来说是件快事。他们把抓到的羽人挨个在树上吊死,只剩下很少的女人做他们的奴仆。

他们从不宽恕,也不指望敌人宽恕。在他们中间,女人也要为自己战斗。最初的女子是带过来的,后来又生出了第二代,还有许多抢来的女奴隶。

在漫长的岁月里,老的匪徒死去,新一代的强盗又成长了起来。这些新生的蛮人从来没有见过浩瀚的草原,但在老人们交谈的耳目熏染中,他们同样对那个遥不可及的西边圣地心生向往。

他们向往着在广阔的一望无垠的天空下奔驰,他们期望看到地平线上缓缓起伏的草坡,他们期望看到天空上漂浮着的大朵的云。但现在他们的头发上长满绿色的苔藓,他们的头发里总掺杂着荆棘刺和鸟羽、苍耳,他们的马又瘦又小,跑得小心翼翼,总害怕撞到树上,他们看到的是树叶子间漏出来的破碎天空。

他们遥想着月亮山脉以西的那个广阔的草原,梦想着有一刻回到那块地方,他们做梦都在无垠的草原上驰骋。

但是,他们来自草原上不同的部落,他们都有各自的祖先,有的是熊,有的是狼。

他们像九头鸟一样相互咬个不停,争斗平息的时候,他们身上都带着对方的血,明亮的眼睛在乱毛下盯着对方,如同刀子。他们不可能站一起为了某个共同的梦想而战斗。

也只有沙陀药叉,这个传说中的可怕蛮人,才可能把这些散沙一样的野蛮人聚集到一起,聚集成沙陀蛮,聚集为一股可怕的洪流。他们从四面八方而来,如同沙砾汇集到沙漠,如同水滴汇集到大海,如同微不足道的小蚂蚁汇集成铺天盖地的军蚁灾祸,在太阳升起之前,这些有着蜷曲的黑头发的蛮人们,耳朵上晃动着巨大的铜耳环的蛮人们,汇集成了浩浩荡荡的四万沙陀大军,突然出现在厌火城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