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醒(第6/7页)

“你醒了?”是努尔哈赤。

“我以为你会失约。”

“你父亲今晚不让任何人相伴,我想他大概是去看你。我一直等到他回到寝宫才……”

“父亲喝了很多酒,也说了很多话。”

“你也喝了酒。”

“我说了他愿意听的话,他很高兴。”

“这是最后一把短刀。”

我接过短刀挂在最后一个扣眼上。十二把刀在我腰上左右摆动着。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去你父亲的马厩。那里有一匹最好的千里马。”

我喝了父亲的美酒,既觉神清气爽,又如坠云端。马蹄声很轻,坐在我前面的男人身上散出酒一般的味道。我们从寂静的街道穿过,绕过父亲的一处宫殿后,便是父亲的马厩。父亲爱马。从父亲寝宫的屋顶能看见成群的马匹,而站在马厩里的亭子里,也能看见父亲宫殿的灯光。那灯光的颜色会告诉有心人,父亲今夜是否在寝宫就寝。这是努尔哈赤能顺利送来十二把短刀的原因。

马匹像黑色的河流。我没有见过嬷嬷说的,那条能打捞出珍珠的河流,然而马匹光滑的背脊让我想到河流。黑色的河流中站着一匹雪白的马儿,我一眼认出,它是我的马。河流一再流动,白马像块圆润的石头。只有它不动,它在等我。我们从彼此的河流中认出对方。这是一匹需要驯服的马。努尔哈赤说。好吧,好吧,我这就驯服它。我穿过河流摸摸它的鬃毛。它的大眼睛露出驯服的目光,我已经知道我们彼此认可,马承认我是它的主人而我承认它是我的坐骑,彼此陪伴,绝无背叛。我从努尔哈赤的马背上滑向我的白马。我们一同流经叶赫沉睡的城。我们向东门而去。月色明媚,河水缓流,只不过一阵风起,一阵叶落。

在晨光微启时,我们抵达东门。努尔哈赤将一件破旧的斗篷盖在我身上。身为父亲的马童,努尔哈赤早已为城守熟知,然而这么早出城还是少不得被城守盘问。可正是牧草丰美的季节,早出城,选块最好的牧场是可以信赖的理由。我安静地蜷在斗篷下,被流动的河水带向草原。

一出城我就闻到了青草的气息。这是一种野蛮的气息,而不是庭院里散出的精致花香。这气息没有边界,刺激着马匹和马背上的人一直向前,一直想要奔到草原的尽头看个究竟。包裹着簇拥着我的云朵散去,青草的气息犹如浓雾,我从斗篷里直起身子。我身下的坐骑也因我的振奋赫然抖擞,这匹马加快了步速,随之整个马群也都跟着小跑起来,整齐快速,向前流去。我紧握缰绳,努尔哈赤的马就在侧旁,牧草渐深,马蹄陷入草丛,露水打湿了我的膝盖。我们一声不响,只是向前奔去,前方,一朵云下,有个小土包,我想站在那里遥望更远的地方。在我们登上土包时,一抹晨曦启开藏青色的天空,从一片草丛中吐出第一抹霞光。

我们在这霞光里站了很久。努尔哈赤从马背上跳下来,将破斗篷铺在草地上。马儿在这片土坡周围低头吃草,一只秃鹰正从天际间飞过。

在马背上待这么久我真有些累了。我坐在努尔哈赤的破斗篷上,喝他递来的装在皮囊里的水。这一切我从未经历过,每一个举动都新鲜得令我吃惊。我小心吞下一口水,便发觉,我刚刚将父亲的城甩在脑后,这座城就追上了我。

“再过两个时辰,嬷嬷就会发现我逃离了绮春园,父亲会知道,是你帮了我。”

“我在见你第一面时就犯下了死罪。”他语气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父亲一定会非常生气。”

“只有杀了我才能平息你父亲的怒火。”

“拿着这把短刀,交给布斋贝勒,就说当他见到第十一把短刀时,我就回去向他解释发生的一切,此外什么也别说。”

“在嬷嬷们发现前,你还可以回去。这样就不会激怒你的父亲。”

“不。”

“好吧。不。”

“我若回去,就意味着再也无法离开那个园子。”

“你不打算再回去了吗?”

“除非父亲改变囚禁我的想法。”

我在城外呆了十二天。

第一天我住在一顶林地帐篷里。第二天我住在一个干燥的洞里。第三天我住在树上一个巨大的鸟巢里。第四天我住在一个草垛子里。第五天我住进了一个平民家里。第六天我住在一个护军家里。之后我就住进一个小官员的家里,总之我住的地方越来越精致,也越来越接近绮春园——事实上,我离父亲越来越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