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颜(第7/29页)

紫颜笑道:“你早已自立门户,我不拘你。”长生脸上一红,紫颜又对镜心道:“把你易容成长生的模样,你便知十师这一路,究竟遭遇了什么。”

镜心喜道:“先生竟有如此手段?我愿一试!”长生暗忖,镜心以人心成相,紫颜以相化人心,真是难分轩轾,不由期待万分。

伺候镜心的侍女原在院子外候着,听到吩咐走进来帮手,替镜心在屏风后换衣裙为男子的湖色刺绣袍衫,除去插梳簪钗,解了发髻。等候之际,正好开窗扫室,将旧有香气涤荡而尽。

镜心走出时,绣衣素面,青丝如云,极净,极艳,如凌波仙子不染尘埃。长生一时心生不舍,只觉脂粉会玷污这般倾城之色。紫颜取炭燃香,那气息辽远如茫茫大漠,如雪后空山,微萤的光芒蕴出奇异的香气,素烟旋起舞步,洗去尘心浮躁。

“长生,梳头。”

紫颜一声清喝,宛如咒语,长生打了个激灵,京城长生府里那个举止若定的易容师瞬间回来了。他一念空灵,肃然捧起她的秀发,弄玉调香般仔细梳理,镜心察觉他的指尖轻巧拂过发丝,笑道:“多谢。”

长生屏息没有回她,把心思沉下去,如水中的鱼,鼓起眼认真凝视眼前。象牙梳在秀发上滑动,轻盈如雪橇,掠过满目晶莹。他在心底哼起了歌,酣然如大梦,醺然如酒醉,是鱼游长河、鹰击长空似的快活。

长发流泻如瀑,长生的手指在黑发中游走,把一握青丝挽在手心,束发为髻,用玉色小冠罩了,穿过一根碧玉簪。

浮香漫漫中,紫颜从当年千姿赠予的易容工具里,取了虫胶妆粉,一点点匀贴在镜心脸上,塑型整颜。晶指清凉地点在镜心脸上,她默默感受他穿花绕树般的手法,心头浮现关河外千里苍茫的景致。

仿佛能看见氤氲的烟气缠绕在绣面四周,轻轻一嗅,就有前尘如云雾漫衍,清歌鸣奏天籁之音。情思昏沉间,一阵香风卷了北地风光飘过,心底无数明丽山水走马观花似的谢去,不知今夕何夕。

镜心只觉天色蓦地暗了,黑压压的乌云下,山间郁郁如泼墨,村庄比墓地更沉寂,染疫的人们命如衰草,不断被收割掩埋。她心头悲哀欲泣,直至见到一张张药方一碗碗药汁,从绝望中打捞生命,欢喜得想要流泪。

突然而至的金碧辉煌,令她惊奇凝想,三代而亡的盛世,光阴最终打败了权力。可是永难磨灭的风流,却是那刻印在墙壁上的技艺,借助偷学者的眼,华丽地再现人世。即使身如白骨,命化尘埃,可黄金打造的天工之器,却是永世流传,将匠人们秘密的心事封存在精妙的花纹里,一代代夺目新生。

镜心脑海中风起云涌,生生灭灭,一张玉容逐渐补出长生的精气神,让她窥见他宛转的心意。她温柔浅笑,暂时放下儿女情长的纠葛,沉浸在北荒千里轻寒的冬景中,于是萨杉城惊艳的香会在烟云四合中上演,瓦格雪山气势逼人的雪崩也令她动容,而长胜宫连绵的青瓦白墙重楼宫阙,芳华园震动长天的乐曲歌舞,无不使她沉醉流连。

原来十师风云际会,是好景良天、皎月流光的邂逅,随便一眼,皆可瞥见智趣天巧的从容。镜心不免心痒,再见到前夜里一场攻守,诸师悉数登场的璀璨,就像一个个难解的谜题,隐约流动拆解推衍的思路,越发心喜若醉,沉迷不可自拔。

她在细细香尘中欢游冥想时,长生突然留意到紫颜神情寞寞,像是对易容已意兴阑珊,看向镜心的眼神分外疏离,不似旧日有着棋逢敌手的惊喜,反而有一种惋惜。

长生用力嗅了嗅,这香气虽可致幻,对他俩却是无用,紫颜不应是为此迷茫。那么,少爷是几时没了夺天的斗志?是险死还生的经历消磨了对天改命的心志?

怀疑的念头一出,长生先自摇头,掐灭了这退缩的想法。睿智如少爷,怎会看不透这其中因果?转念一想,紫颜改过太多他人的命数,就连少爷自己命中最艰难的一关,也已经闯过,唯独没能还原他毁容后的这张脸。少爷曾期冀他青出于蓝,把脸面重生,可就连誉满天下的紫颜都被难倒的事,匆匆学了易容没有多久的他,如何能办到?

长生默默在心底呐喊,少爷,你还没找回我那张脸,请不要放弃!

仿佛听见他的呼唤,紫颜忽然凝目看他,眼中有一丝戚然。长生心中一恸,知道少爷想起了往事,他勉强一笑,不想镜心分神,便拍了拍胸,再度扬起微笑,摇了摇头。

我没事!他这样向紫颜保证。

“镜心,我有一个难题未解,需你相助。”紫颜的语声有几分沉重。

长生看见他眸子里又有光华闪动,不觉欢喜起来,是了,或许少爷在历劫归来后,已放弃舍身的攀登,但心愿未了之下,他仍有不灭的战意。长生喜欢这样的紫颜,一旦他认真,就有状若神祗的洞明,在他身边,再无可惊可怕的事会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