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颜(第19/29页)

思前想后,他仍是摸索颜面,在先前显现凶纹之处,牵肌而动。无论如何,他要把点滴的破绽,湮灭在萌芽中。整理良久之后,他沉吟着走到龙床边,锦被红如烽火,心中委实难静。

紫颜失眠了半夜,更漏声声如战鼓,他不知千里之外的千姿,是否安然无恙。黑暗的夜色中,白羽雕弓,笳声剑影,俱在眼前呼啸飞舞。那是他不熟悉的修罗战场,真正血肉横飞的厮杀,敌我、胜负、输赢、生死,热血与黄沙最终混成一色。

他被拉入一个浑浑噩噩的梦中,极度渴望苏醒,但梦境混沌没有尽头。他像是隐形的魂魄,孤独地穿行在疆场,热乎乎的血液飞溅到脸上,不多时,锦衣染成铁黑的血衣,沉重得令他迈不动步子。

远处一个绝世的身影,提刀独立,紫颜想高呼他的名字,那人蓦然回首。

千姿的脸上蒙了一层青气,他神情复杂地凝视紫颜,张手欲呼。青气宛若游龙纵横,傲慢地于他面皮下逡巡,只一个呼吸,千姿便如折断了的旌旗,湮没在朦胧的青雾里。

紫颜冷汗迭出,却见桫椤悲苦地抱了一个婴孩,在他面前恸哭。一时风云变幻,金殿上,百官朝他下拜,他悚然摸出一面小镜看去,他依旧顶了千姿的容颜。

他就是北荒独一无二的帝王。

不,这不是他想要的结局。紫颜无动于衷地对了跪拜的臣子,甩袖离座。

可是,桫椤哭泣着拦在他面前,阴阳沉了脸,言说北帝一去,北荒必乱。紫颜漠然听着,直至诸师匆匆赶至。墟葬坚持寻千姿遗体埋入皇陵,保佑苍尧和北荒安宁,皎镜称疫疠又有蔓延之势,此时绝不可大乱,更不可有战争。艾冰忧心忡忡请侧侧传信,禀告说西域不甘受挫,重组联军陈兵边境。

如此种种,无非想逼他继续戴着假面,撑起千姿罹难后的苍尧国事。千姿若不能回来,他就要做一辈子的皇帝。

涔涔冷汗浸湿锦被,紫颜惊呼而醒。多少年来,不曾心乱若此。他颤抖着摸索出姽婳赠予的香袋,取了一味合香放入玛瑙熏炉中,良久,一丝久违的沉静香气迤逦而来。

他用力撑手按在脸上,这张面皮,这种人生,他,不想要。

一直以来,他修改容颜,隔岸观火看他人命途辗转。对他而言,只需修剪去自身厄运,人生就可完满。未曾想今次偶一失着,竟介入千姿与苍尧的家国大运中,牵一发而动全身,再不能如从前逍遥物外。

他非太上忘情,如果千姿真走到那一步,他究竟要如何选择?

幸好,一切只是他一场噩梦,想是这富贵烟云,于他终究沉如枷锁,不觉神游天外。堂皇深宫,万般不得所愿,不如趁早归去。

于此之际,他蓦然发现,上天种种安排背后的深意。当初的抛弃与远离,成就他无双绝技,对天改命的抗争,修来了此生的福分。如今,命运又揭开神秘的一角,叫他看见,锁于宫阙中的身不由己。

他想,原来到最后,他与背离心愿的宿命,只想达成和解。曾经的绝望流离,塑就之后坚毅的心灵。如果未来还有逆境在等待,他想努力看清,最终花开月落的真相。

紫颜睁眼望着冰凉彻骨的金帐,一直到天亮。

次日午时,桫椤于沉柏殿大宴。

殿宇以柏木为梁,沉香涂壁,郁然的香气使人不饮自醉。数百宫女穿了锦绣罗绮,将珍馐美味络绎不绝送上,又有玉人乐者于席间歌舞,彩袖飘摇渺渺若仙,使人如坐云端。唯独北帝千姿不见踪影,桫椤不能久累疲倦,邀酒几巡过后便歇息去了。

正当众人疑虑北帝身在何处时,朝臣与来宾们听到了令人震惊的消息。

“前方飞鸽战报,北帝千姿大胜敌军,迦夷王认输,以王子为质入苍尧,伐虏军胜利凯旋!”战报在登基后传来,如春风瞬息拂过千里,有人意气风发只待乘风,有人却是激灵灵打着冷颤。

世人只当千姿匍一登基,就星夜兼程横越千里御敌,如有神助,却不知盛典上那个根本不是他。这是最大胆的猜想也不敢预料的事情,偏生那人能丢下登极的荣耀,毅然追去了远方。

长胜宫中的侍卫与宫人们目瞪口呆,清早尤见过北帝悠闲地在芳华园中漫步,午时便听到这奇妙的捷报,仿佛皇帝是如神明一般的存在。沉柏殿中响起此起彼伏的恭维声,即使是知晓千姿早早亲自出征的重臣,也是心驰神往,感佩皇帝登基大捷,光宗耀祖。

至此,西域诸国不敢再窥北地,北荒赢得了从容大展宏图之机。

此后暗地里有流言四起,说千姿是龙神下凡,胁生天翼,瞬间能飘忽万里,各地慢慢有了北帝生祠,拜求庇佑。北荒诸王听多了泽毗传出的各种妖异消息,越发没了异心,唯求千姿能信守承诺,不涉诸国内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