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咒语(第12/12页)

那时,恭亲王年轻,精力充沛,坚信自己可以弥合紫禁城的缺陷。然而,在圆明园变成焦土后的第十个年头,正直壮年的恭亲王却说,我们都是紫禁城一块剥落的墙皮。

我的父亲,恭亲王,挣扎了二十年后,慈安太后突然死了。验尸官说,慈安太后是在极度痛苦的状况下死去的。她体无完肤,像有很多虫子从身体内部撕咬她,除了露在衣服外面的脸和手完好以外,慈安太后看上去好像是在一夜间变成了干尸。为了体面,入殓时,不得不在她的衣服里塞入大量的香料和绢帛。父亲在踏上紫禁城漫长的丹陛后不禁感到寒冷彻骨。

那天,西宫太后站在慈安太后棺椁的另一边。父亲望着这位昔日的盟友。她本来娇小,因踩着高高的木底绣鞋,腰板笔直,身姿婀娜。她毫不回避父亲的目光,也不掩饰嘴角的一抹笑意。她看到了,与她对视的男人的目光里早已没了信心和热情,只余下晦暗和更深的惊惧,而她精心修饰的面孔上,鲜艳的唇脂和眼睛里奇异的光彩,令他破败的心绪更加阴沉。他觉得晕眩和混沌,他克制自己想要跌倒的双腿,竭尽全力将气力维持到祭礼结束。回到王府后,他就倒下了。父亲躺在自己金丝楠木的睡床上,觉得有无数细刺钻进他的皮肤,他想到验尸官的结论,一时看到许多虫子围攻一个活人的情景。他大叫一声,被想象中的痛楚所震撼。那一定非常痛苦,他对自己说。父亲没有看见悄悄回府的我。我站在父亲身后,眼见父亲早年的雄心壮志远远弃下他疲惫的心。

在我十二岁那年的春天,在养心殿,恭亲王屈下膝盖时,双腿重如灌铅。

他身上的职务,从他当亲王以来笼罩着他的光环,被一一卸下。在他面前宣读懿旨的太监谴责他“揽权纳贿,徇私骄盈,目无君上”。此外,还有“委靡因循”。他陷入了这几个字,委靡因循。这几个字倒更像对他日后生活的总结。他失去了帽子上的顶戴花翎,然后是绣着青莽和仙鹤的朝服,还有他号令御林军时的旗子和大印。还有几位志同道合的朋友也随之落马。不是处事不利和失败压着他,而是“委靡因循”这几个字压着他,第一次让他觉得自己的存在无限可疑。他是谁?他在什么地方?侍卫们将剑柄对准了谁?谁在宣读谁的旨意?没错,是她。坐在小皇帝身后的女人。

望着远方和近旁,她的心情好极了,她的丈夫死了,却并未影响她的好心情。多么可疑。她是谁?从何而来?要做什么?即便做她的同盟,也会被驱出紫禁城,只留下宝座上端坐的皇帝,可笑的象征,那座位上,总是,一直都是,年幼的皇帝,她的木偶和面具。只要她在,宝座上的男人就会是这一副幼稚无知的形象。这是爱新觉罗在她心里的形象。她坐在小皇帝身后,似笑非笑。如今的皇帝,首先要学习的,是如何跪拜,如何在这女人面前表现出谦卑和感恩。她是谁,事情终究竟变成了这样?

这一刻多么漫长,恭亲王觉得自己用去了好几百年时间。他虽是跪在一块厚而软的垫子上,膝盖上的刺痛还是刺进了心里。他望着她,丝毫不掩饰他的疑问:你是谁?来自哪里?圆明园的大火里,曾经无比清晰的幻影,那个随着巨大的浓烟升腾而渐渐合拢又散去的影子,她与你,你是她,还是,她是你?他在大火的炙烤中瞪大双眼,于是,烟雾与火中的脸成了他的噩梦。她大笑,满足而轻蔑,那笑声压抑了好几百年,那笑声如惶恐之夜的飓风,瞬间就将他的思绪吹得缭乱如麻。

圆明园大火中的女人与他眼前的女人融为一体。在三月无色的早晨,他看到了太后心里的形象,她是另一个女人,旋转着,跳着他从未见过却也并不完全陌生的舞蹈。他甚至听到了鼓声,成千上万人在一起时才有的喧嚣。那是巨大的庆典或仪式。这一切都让他痛苦。他像被清理干净,等着宰杀的献祭。这是一次巨大的羞辱,他的狂怒正在远远到来,而他的尊严却不能给予他力量。太监还在数落他的过失,他对洋人的态度有误,他贪财、傲慢,他不该在太后面前高声说话,这些都是罪过——杀肃顺那会儿,也用了几乎相同的言辞,区别在于,肃顺是在受死,而他是在受辱,像弱小的皇帝一样需要重新学习礼貌和感恩。他不等谕旨念完就站了起来,推开挡住去路的太监,掀翻了太监手里刚刚缴获的花翎。他不在乎,急着离开。他跌跌撞撞,踉踉跄跄,有许多种想法撞击着他,在他脑子里乱作一团。紫禁城在这一天失去了色彩,他眼里全是陌生、晦暗、不断脱落着墙皮的建筑物。

那是这片皇宫的现在,还是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