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归天马 8(第21/22页)



  营帐内没有点灯,深寂的黑暗里,染海唱着一首催眠曲。歌声轻悄,带着点颤抖,也只有在这种时候,她的声音听起来才像个十六岁的女孩儿。

  夺罕进门时,带进了一线微光,借着那光亮,他看见查尔达什已在矮榻上睡熟了。

  “他睡着了。”夺罕低声说。

  于是歌声消失了。

  夺罕走近她,看见那个胆大包天的姑娘坐在矮榻脚边,把自己蜷成小小的一团,仿佛是怕冷,又仿佛是不愿被人发现藏身之处。

  “怎么了?”夺罕在她面前蹲下,看清了她脸上的泪。泪水在幽暗中划出黯淡的银痕,像是她银紫色的澄澈眼睛正在融化。

  染海不回答,只是抬眼看他。如此复杂难解的神色,他曾见过一次,就在他回到鹄库草原的那天。

  “是为了他?”夺罕胸口涌上一股寒冷的疼痛。

  染海再次低垂了双眼,如同一只顽固不肯开口的贝壳。

  他伸手想替她擦干面颊,却被染海一把攥住了手,不让他再有动作。

  “如果你不回来就好了。”她终于缓缓地说。

  夺罕竭力压抑着那股涌动的钝痛:“你自己不是也对他动了刀吗?”染海开口,却无法反驳,泪又猛然淌了满脸。

  痛意忽然化成了残忍的怒火,一丝冷笑无法控制地从夺罕唇边逸出:“你后悔了吧。十几万部众冻死、饿死、变成奴隶也不要紧,只要他一个人活着就行了是吧?”猛烈有力的一拳打进了他的左腹。染海在黑暗中朝他扑来,双眼像小母狼一般闪烁愤怒的荧光。夺罕抓住她的手腕,她挣脱了,又是一拳结结实实打在他肩上。

  夺罕沉默地忍受着,用手臂格开第三拳,另一只手握紧了染海细瘦的肩膀,将她按向地面。染海使劲挣扎、踢蹬,如同一匹刚被套住的暴烈野马,银发飞散,抽在夺罕脸上,令他危险地眯起了乌金色的双眼。四条腿相互交缠,不可拆分,染海的手指深深陷入夺罕颈后的卷发中,将他拉近,让两人的前胸紧贴,却只是为了能用膝盖更有力地撞击他的下腹。夺罕躲开了这凶狠的一踢,抓住她的脚踝,闪避中染海的额角撞上了小桌,震得桌上的灯台与银杯哐啷一响。

  “啊……”染海小声呼痛,却被夺罕的大手掩住了嘴。他们对看一眼,明白了彼此共同的意图,一起转头去看矮榻上的查尔达什。孩子仍张着小嘴甜睡,嘴角挂下一道涎水。

  夺罕舒了口气,忽然觉得一阵眩晕,染海猛推开他,翻身压了上来,他甚至能感到她结实而玲珑的身体中鼓起的每一次呼吸,脸瞬间红了起来。

  她喘息着,露出野蛮而得意的微笑,被自己咬破的唇角凝着一点血红,银发垂散在夺罕脸上,撩起微痒。但她高兴得太早,夺罕猝然出手将她掀开,随即用他的全副重量无情压制下去,终于掌握了局面,让她仰面躺倒在地毡上,动弹不得。

  她挣扎了一次又一次,却始终不成功,无力地跌回地毡上,又涌出了愤恨的泪。

  “你,到底想要什么?”她咬着牙,一字一字问。

  夺罕看着她,像是从不认识她似的看着她。许久之后,那股镇压着染海的巨大力量逐渐消散,最终离开了她。夺罕放开她的双腕。

  “我希望我从没离开过瀚州,希望我珍重的姑娘能安乐长命……”顿了顿,年轻汗王的面孔上露出一丝既悲哀又凶狠的微笑,“我希望能和夺洛坐在火边,安安静静喝一碗酒。”染海睁大双眼,怔怔地看着夺罕站起身来,走出了她的帐幕。

  “哈!竟然被女人踢出来了?吾王,你这副漂亮脸蛋是白长的吗?”诺扎毕尔刚刚逼迫朔勒喝下一大碗烈酒,眉开眼笑地看着他手脚并用爬到一边大声呕吐。

  夺罕看了他俩一眼,忍不住也笑了,从马贼手中接过酒来,仰头就饮下一碗,不过瘾,干脆提起瓦瓮痛饮,直到涓滴不留,才悻悻将空瓮顺手丢开。

  “不高兴吗,吾王?从今天起,你就是十七万人的汗王,十七万人的律法了。”马贼呲着黑黄的牙笑,露出牙缝里卡着的五六处肉屑,一面高高举起海碗,“敬渤拉哈汗,鹄库草原上独一无二的乌鬃之王。”喝干了马贼敬上的酒,热气轰然冲上脑门,夺罕知道自己也有些醉了。

  “我还……真不高兴。”他糊里糊涂地笑,“大家都安宁了,不打仗了,右菩敦人看我是个英雄,可是我自己的子民都避着我,他们甚至不愿看着我的眼睛,哈。”羊肉吃光了,有人就在火堆旁现宰,血淋淋的羊肚肠一把把从肚腔里扯出,丢进木桶里,恶腥扑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