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老秩序农场(第10/38页)

她变成了某种野性生物,聒聒噪噪、难以捉摸,

让现代那喀索斯抛开了泉水、追求厄科……

——德·贡戈拉,《孤独》

奥伯龙先是被猫的哀嚎吵醒的。

“遭弃的小猫。”他心想,再次坠入梦乡。接着是山羊的叫声,然后是嘈杂的鸡啼。“该死的动物。”他大声说,正要继续睡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他听到的真的是山羊和鸡的叫声吗?不。八成是做梦,再不然就是大城的声音在睡梦中被扭曲了。但鸡叫声再次传来。他披上毛毯(由于火已经熄灭很久,书房里冷得见鬼),来到窗边往院子里张望。乔治·毛斯正挤完牛奶回来,穿着黑色橡胶靴,拎着一只冒着蒸汽的牛奶桶。一只瘦巴巴的罗德岛红鸡站在棚屋的屋顶上,扬起翅膀又叫了一次。奥伯龙正俯瞰着老秩序农场。

老秩序农场

乔治·毛斯所有光怪陆离的计划里,老秩序农场至少还具备了实用这项优点。在这黑暗的年头,你若不想倾家荡产去取得新鲜的鸡蛋、牛奶和黄油,唯一的方法就是自给自足。况且那些荒废已久的建筑都已经不能住人,因此外侧的窗子都被铁皮或发黑的胶合板封住、门用煤渣砖堵起来,房屋就这样成了农场周围的空心城墙。如今鸡都在颓圮的屋内休息,山羊在靠近花园的房间里咩咩叫,吃着装在四爪浴缸里的食物碎屑。奥伯龙从书房窗户俯瞰一片裸露的棕色菜园,是把街区内的大部分后院打通形成的。这天早上,菜园结了霜,包心菜和玉米的残梗底下隐约露出南瓜。有个娇小黝黑的人影在锻铁逃生梯上爬上爬下、在没有窗框的窗口进进出出。母鸡咯咯叫。她穿着一件镶有亮片的晚礼服,一边发抖、一边把鸡蛋放进一只金色晚宴包里。她面露恶心的神色,接着她对乔治·毛斯高喊了些什么,但他只是把他的宽边帽拉下来遮住脸,穿着橡胶靴走开。她进入院子,细致的高跟鞋踩在泥巴和菜园的碎石堆里。她对乔治大叫一声,愤怒地举起手,把流苏披肩挂回肩膀上。这时她手上的晚宴包因鸡蛋的重量一斜,鸡蛋开始一颗一颗掉出来,就像下蛋一样。她一开始还没发现,接着才大嚷:“啊!啊!哎呀!”然后转过去阻止它们继续掉,却因为一只鞋跟陷进泥巴,扭到了脚踝,她哈哈大笑起来。鸡蛋一边掉,她就一边笑,笑弯了腰、在湿黏的蛋液上滑了一跤,险些摔倒,然后笑得更厉害。她矜持地以手掩嘴,但他还是能听见那笑声(低沉而嘈杂)。他也笑了。

看见这些鸡蛋摔破在地,他决定去找吃早餐的地方。他把皱巴巴的西装勉强整理出一个样子、用指关节揉揉眼睛,然后拨了拨他引以为傲的头发(鲁迪·弗勒德总说这是爱尔兰发型)。但他得想起自己是从哪扇门或哪扇窗户进来的。他记得自己前往书房的途中曾经过正在煮东西的地点,因此他拿起背包(不希望它遭人乱翻或失窃)爬上那座摇摇晃晃的桥。荒谬的是他还得弯着身子前进,因此他频频摇头。脚下的木板嘎吱作响,灰白的光线从缝隙间渗入。就像梦境里一个不可思议的通道。万一它在他脚下崩塌、让他从天井掉下去呢?而且另一端那扇窗户有可能是锁上的。老天,这真愚蠢。用这种方法往来两地之间真是蠢毙了。他的外套被一根钉子钩破,接着他又气冲冲地沿着来时路爬回去。

他自尊心受创、双手脏兮兮地推开书房古老厚实的门,走下螺旋梯。其中一个楼梯转角处有座壁龛,里面站着一个皱着脸孔、戴着筒状帽的哑仆,手里拿着一个锈蚀的烟灰缸。楼梯底端的墙壁上被打了个洞,露出锯齿状的砖块,洞通往隔壁的建筑,也许就是乔治一开始让他进入的那栋。还是说他方位错乱了?他穿过那个洞,进入一栋截然不同的建筑,里头没有逝去的风华,而是累积多年的贫穷。锡板天花板上漆了一层又一层的油漆、地板上铺了一层又一层的亚麻油毡:真是了不起,几乎快有考古价值了。大厅里亮着一颗黯淡的灯泡。有一扇门,门上好几个锁全部都是开的,里面传出音乐、笑声和食物的味道。奥伯龙朝它走去,却突然一阵害羞。该如何跟住在这种地方的人打招呼呢?他得好好学学,因为他身边极少出现不是从小就熟识的人,但现在他却被陌生人包围,好几百万个陌生人。

但他此刻就是不想走进那扇门。

他对自己感到恼怒,但无法改变心意,于是沿着大厅走下去。长廊底端有一扇门,门上装着一片镶有铁丝网的毛玻璃,日光从这儿透进来。他拉下门闩、打开门,发现眼前是街区正中央那片农家庭院。周围的建筑物上有数十扇门,每扇都不一样,各有不同的屏障:生锈的大门、链条、铁丝栅栏、门闩、锁,或者全部都有,但看起来却很脆弱,一副挡不住人的样子。这些门后面是什么?有些敞开着,他瞥见其中一扇门里有山羊。这时候,有个非常矮小的男子从里面走出来,是个罗圈腿、手臂强壮无比的黑人,背上扛着一只巨大的粗麻布袋。尽管腿很短,他却用很快的速度穿过庭院(他没比小孩高到哪里去),因此奥伯龙对他高呼:“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