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凤凰作坊(第9/9页)

空中城的夜空

田鸢也在往北边走,但他慢慢走在子午岭下的旧道上,泾水的支流把这条道挤得弯弯曲曲,自从子午岭上修建了直道,它就被行旅之人鄙弃了,但它还适合于两种人走,一种是土匪,一种是不知道该往哪儿走的人。田鸢离开了百里冬家,本来应该往东去找桑夫人,现在却鬼使神差往北边走。有时候他牵着马溜达,有时候在河里洗个澡,水里的沙子呛得他张不开嘴,正如其姝所说,不如南方的水清。有时候,他看见化名嬴鸢的剑客随皇家车队奔赴咸阳,扬起一路水花,为获得功名,为娶他从十二岁就爱慕的、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他想起了那时候对美丽女人的种种揣测,现在觉得答案很明朗。没有人能够驾驭她们,就连她们自己也不能够,她们被命运的暗流裹着,往时间的尽头漂流着,她们所经历的一切都是对的,命运把她卷到扶苏怀里,这是对的,她为他生下一个儿子,这也是对的,她忘掉旧情,这也是对的。不要试图唤醒她的记忆,她的记忆深深地沉入了时间之河,无声无息、冰凉坚固,是一艘无法打捞的沉船,只有鱼儿能享受。更不要试图占有她,她的肉体是没有意义的,她只是一个幻影,她美就美在是一个幻影。

“这就是我们之间的格局,我可以站在她家门口向她发心语,她可以梦见我来杀她,我们可以像僵尸一样面对面,但我不能占有她的肉体,谁要是打破了这个格局,就是自寻烦恼。她给了丈夫一千次,对我却一次也没有,她不让我十一年的爱体体面面地收个场。不过没关系,因为昨天晚上那个人,不是我所深爱的,现在她走了,我深爱的幻影回来了。”于是他给了幻影一个虚拟的吻,她在阳光中,水中,树影中,一切之中。不知不觉他又走了很远,不知不觉连马都丢了。他知道,不管走到哪儿—无论比那些丹砂矿区远多少—他都不会离开她的幻影,无论何时,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之后,都像过去的三年零五个月那样,他实际上和她厮守一生。

“即使是死神也不能夺走你的幻影,就像死神没有把母亲从我身边夺走一样。”

啊,母亲,很久没有梦见她了,在他的记忆中,母亲还是一个年轻美丽的女人,她也是一个幻影,在他的梦中那么清晰!而且比生前更完美,在他的梦中,她有了健全的双腿!他忽然想到,在海边的故乡,那个八月都会下大雪、大海都会结冰、什么神奇事情都会发生的地方,他会不会发现母亲还活着?

他想回故乡了,至少可以和养母重聚,“她好歹拖着我走了五十里雪地啊!”他甚至想见到那个木匠,那个不知道大名叫啥、却把他的种子播在母亲腹中的人,也许母亲就在他的身边!这时他躺在空中城的残垣断壁之间,他是直接从匈奴人挖的洞钻进来的。“天很黑,星星很多,我就在这里留一夜吧,我毕竟在这里度过了六年的青春,弄玉,这里也是我的故乡!”他深深地吸一口夜风,把黄河的腥气和遥远的鄂尔多斯高原的野草味吸了一肚子,很快沉入了梦乡。城堡变成了海岛,母亲健步走过来,像所有的梦里一样会走路,又像心灵瘟疫中那样年轻美丽—在桑夫人的心灵图像中,母亲是三十多年前的样子,是荷塘游船上的一个少女。是的,母亲才是世界上最美的人,弄玉是她的替身,在梦里,田鸢很清楚这一点。母亲说:你为何不把给过云公主的给我?田鸢傻了,给弄玉的怎么能给母亲呢。母亲笑着摇头,海面上的霞光让田鸢恍然大悟—母亲最憧憬的就是飞啊!于是他背起母亲,轻轻一蹬腿,上了天,五彩祥云伴随着他们,下面波光粼粼无边无际,在母亲的欢声笑语中,他们飞向一片火海。田鸢惊醒了,蓝色的大海变成了黑乎乎的草原,彩云变成了星星,高空的风凉飕飕地吹在脸上,是真实的,田鸢难以置信:他已经飞上了夜空!这不是梦!这是在空中城的夜空中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