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论杯(第9/12页)

令狐冲笑道:“这位兄台,你并没品尝,怎知此酒美恶?”那书生道:“你一闻酒气,便该知道这是藏了六十二年的三锅头汾酒,岂有不好之理?”

令狐冲自得绿竹翁悉心指点,于酒道上的学问已着实不凡,早知这是六十年左右的三锅头汾酒,但要辨出不多不少恰好是六十二年,却所难能,料想这书生多半是夸张其辞,笑道:“兄台若是不嫌,便请过来喝几杯如何?”

那书生摇头晃脑的道:“你我素不相识,萍水相逢,一闻酒香,已是干扰,如何再敢叨兄美酒,那是万万不可,万万不可。”令狐冲笑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闻兄之言,知是酒国前辈,在下正要请教,便请下舟,不必客气。”

那书生慢慢踱将过来,深深一揖,说道:“晚生姓祖,祖宗之祖。当年祖逖闻鸡起舞,那便是晚生的远祖了。晚生双名千秋,千秋者,百岁千秋之意。不敢请教兄台尊姓大名。”令狐冲道:“在下复姓令狐,单名一个冲字。”那祖千秋道:“姓得好,姓得好,这名字也好!”一面说,一面从跳板走向船头。

令狐冲微微一笑,心想:“我请你喝酒,便甚么都好了。”当即斟了一碗酒,递给祖千秋,道:“请喝酒!”只见他五十来岁年纪,焦黄面皮,一个酒糟鼻,双眼无神,疏疏落落的几根胡子,衣襟上一片油光,两只手伸了出来,十根手指甲中都是黑黑的污泥。他身材瘦削,却挺着个大肚子。

祖千秋见令狐冲递过酒碗,却不便接,说道:“令狐兄虽有好酒,却无好器皿,可惜啊可惜。”令狐冲道:“旅途之中,只有些粗碗粗盏,祖先生将就着喝些。”祖千秋摇头道:“万万不可,万万不可。你对酒具如此马虎,于饮酒之道,显是未明其中三味。饮酒须得讲究酒具,喝甚么酒,便用甚么酒杯。喝汾酒当用玉杯,唐人有诗云:‘玉碗盛来琥珀光。’可见玉碗玉杯,能增酒色。”令狐冲道:“正是。”

祖千秋指着一坛酒,说道:“这一坛关外白酒,酒味是极好的,只可惜少了一股芳冽之气,最好是用犀角杯盛之而饮,那就醇美无比,须知玉杯增酒之色,犀角杯增酒之香,古人诚不我欺。”

令狐冲在洛阳听绿竹翁谈论讲解,于天下美酒的来历、气味、酿酒之道、窖藏之法,已十知八九,但对酒具一道却一窍不通,此刻听得祖千秋侃侃而谈,大有茅塞顿开之感。

只听他又道:“至于饮葡萄酒嘛,当然要用夜光杯了。古人诗云:‘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要知葡萄美酒作艳红之色,我辈须眉男儿饮之,未免豪气不足。葡萄美酒盛入夜光杯之后,酒色便与鲜血一般无异,饮酒有如饮血。岳武穆词云:‘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岂不壮哉!”

令狐冲连连点头,他读书甚少,听得祖千秋引证诗词,于文义不甚了了,只是“笑谈渴饮匈奴血”一句,确是豪气干云,令人胸怀大畅。

祖千秋指着一坛酒道:“至于这高粱美酒,乃是最古之酒。夏禹时仪狄作酒,禹饮而甘之,那便是高粱酒了。令狐兄,世人眼光短浅,只道大禹治水,造福后世,殊不知治水甚么的,那也罢了,大禹真正的大功,你可知道么?”

令狐冲和桃谷六仙齐声道:“造酒!”祖千秋道:“正是!”八人一齐大笑。

祖千秋又道:“饮这高粱酒,须用青铜酒爵,始有古意。至于那米酒呢,上佳米酒,其味虽美,失之于甘,略稍淡薄,当用大斗饮之,方显气概。”

令狐冲道:“在下草莽之人,不明白这酒浆和酒具之间,竟有这许多讲究。”

祖千秋拍着一只写着“百草美酒”字样的酒坛,说道:“这百草美酒,乃采集百草,浸入美酒,故酒气清香,如行春郊,令人未饮先醉。饮这百草酒须用古藤杯。百年古藤雕而成杯,以饮百草酒则大增芳香之气。”令狐冲道:“百年古藤,倒是很难得的。”祖千秋正色道:“令狐兄言之差矣,百年美酒比之百年古藤,可更为难得。你想,百年古藤,尽可求之于深山野岭,但百年美酒,人人想饮,一饮之后,便没有了。一只古藤杯,就算饮上千次万次,还是好端端的一只古藤杯。”令狐冲道:“正是。在下无知,承先生指教。”

岳不群一直在留神听那祖千秋说话,听他言辞夸张,却又非无理,眼见桃枝仙、桃干仙等捧起了那坛百草美酒,倒得满桌淋漓,全没当是十分珍贵的美酒。岳不群虽不嗜饮,却闻到酒香扑鼻,甚是醇美,情知那确是上佳好酒,桃谷六仙如此糟蹋,未免可惜。

祖千秋又道:“饮这绍兴状元红须用古瓷杯,最好是北宋瓷杯,南宋瓷杯勉强可用,但已有衰败气象,至于元瓷,则不免粗俗了。饮这坛梨花酒呢?那该当用翡翠杯。白乐天杭州春望诗云:‘红袖织绫夸柿叶,青旗沽酒趁梨花。’你想,杭州酒家卖这梨花酒,挂的是滴翠也似的青旗,映得那梨花酒分外精神,饮这梨花酒,自然也当是翡翠杯了。饮这玉露酒,当用琉璃杯。玉露酒中有如珠细泡,盛在透明的琉璃杯中而饮,方可见其佳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