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当年此处定三分(第10/30页)

崔轩亮喃喃地道:「为什么?」荣夫人微笑反问:「崔公子,你可知日本国名的由来?」崔轩亮想了半晌,喃喃便道:「我……我听叔叔说过,好像东瀛人始终以为自己是住在日出的地方,对么?」荣夫人颔首道:「你说对了。日本就是日之乡、太阳升起的地方。只是崔公子可曾想过,为何日本人会这么想?」崔轩亮咦了一声,看世上的太阳皆从东方升起,举世无一例外。想来东瀛子民立于海边,观看日出之际,太阳必也是从东方升起,只是说也奇怪,他们为何会以「日出国」的子民自居?莫非是给太阳晒昏了头不成?

崔轩亮越想越觉得纳闷,喃喃便问:「姊姊,妳快说吧,到底为什么啊?」荣夫人淡淡地道:「这是因为中国的缘故。」崔轩亮讶道:「中国?怎么你们称呼自己为日本,也和咱们有关?」荣夫人道:「当然有关了。公子有没想过,中国的太阳是从哪儿升起的?」崔轩亮喃喃忖忖,猛地醒悟道:「对了!是从日本!」

荣夫人微笑颔首:「没错。东瀛诸岛居于大陆的东方,从中国远眺而去,扶桑之岛便像中原的日出之地,美丽得让人心悸。正因如此,日本人才以日出国子民自居。」崔轩亮哼道:「好狂啊,那不是占咱们便宜么?」荣夫人淡然道:「崔公子误会了,这不是狂妄,而是悲哀。」崔轩亮愕然道:「悲哀?」荣夫人轻声道:「几千年来,日本人都看不到自己的长相,他们必须从外人的眼中来找到自己。」

老陈、老林对望一眼,却也明白了荣夫人的意思,日本之所以是日本,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中国。对天竺来说,日出之地并不在伏桑之岛,而是在东方暹逻。对波斯大食而言,太阳升起的地方更不在海外东瀛,而是在中土。说来日本之所以自称为「日本」,正是因为「中国」。

只有对中国,日本才能是日出之地,这是一份难以言喻的心情。当年圣德太子致书隋炀帝,遂以「日出国」对「日落国」相称,从此为东瀛子民津津乐道。然而日本人并不晓得,其实汉人压根不在乎这种说法,更不以为自己是身处于日落之地。当他们游目四顾时,他们知道自己不只在日本的西方,他们还位于罗剎的南方、天竺的北方、以及波斯大食的正东方。所以在很早很早之前,汉人就为自己定下了国名,「中国」,他们是在无极宇宙的正中心、浑沌天地的最中央。中国自信自负,乃是人间的中心,它绝不在乎旁人怎么看待自己。

做一个中国人,该是幸福的。他们坚信故乡是天下最美的地方,世上所有的好东西,全数出于中土。既然家乡的文物优于一切,又何必向外国去抢?也因如此,中国无意效仿蒙古西征,也无意去探索异邦,甚至异邦是否有兴趣探索它,它也懒得知道。它唯一的嗜好,就是广招门徒,也好把普天下的蛮夷统通变为华夏子民。

在东瀛人看来,中国人太自负了,千年来它一直招揽门人,它的徒弟越教越多、信众越收越广,他们一点一点向外蔓延,辽东湖广、安南朝鲜,所过之境,人人都用起了筷子、读起了汉书,车同轨、书同文,到得普天之下一切文物都与中国相同的一天,中国就哈哈笑了,只是它不知道,其实日本正在暗自流泪。

世上最在乎旁人观感的,便是日本。日本写汉字、读汉书,甚且也仰慕汉唐国风,几与中国一个面貌。可是他们并不想做中国的徒弟。当年圣德太子自称「日本」,正是为了与中国平起平坐。他们宁可成为中国的敌人,也不想被中国轻视。

殿外大雨淋漓,宛如日本的千年之泪。崔轩亮呆呆忖想日本人的处境,喃喃又道:「姊姊,我真的不懂啊,为何你们日本人这样在乎旁人的看法?人家说三道四的,便让他们说啊,又不是欠了谁的银子,怕什么啊?」荣夫人笑了一笑,道:「公子爷,你这句话说对了,我们日本人真是欠了人家的银子。」

崔轩亮本是随口胡说,岂料真有此事,不觉愕然:「真的吗?你们欠谁了啊?」荣夫人微笑道:「这笔债,便是你们中国人所说的『恩』。国恩君恩、父母之恩,上从天皇、下到百姓,人人生来就欠了一笔债。这笔债是互相亏欠的,因而每个人也都是对方的债主。正因如此,每当你犯了过错,全天下的人都可以理直气壮地破口大骂,说你如何忘恩负义、如何愧对天下、愧对国人,倘使你还相应不理,这时人家就会来指责你的父母兄弟,直到逼得他们无地自容为止。」崔轩亮苦笑道:「太可怕了,那……那该怎么平息众怒呢?」

荣夫人淡淡地道:「自尽。日本人宽恕死者。你只要切腹谢罪了,他们便不再追究你的过错。」崔轩亮喃喃地道:「难怪叔叔说日本武士成天切腹,原来是这个道理。」荣夫人淡淡地道:「日本人之所以谦卑好礼,并不是真的对谁心存敬意,而是怕旁人对自己指指点点,所以才会把自己藏在礼节的大伞里。也是这样,日本人变得很脆弱,往往会因为一句讥笑而杀人,也会因为一句赞扬而切腹,所以我的丈夫常说,日本人太自卑了。」崔轩亮惊道:「自卑?」荣夫人叹道:「是。只有自卑的人才会从别人的眼里找自信,也只有自卑的人,才会这般在乎旁人的观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