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心者(第13/14页)

台下没有一个人说话,甚至听不到大声出气的声音。我轻声描述着自己近日来的经历,描述着何夕,描述着何夕的母亲夏群芳,描述着那个时代我见到的每一个人。他们在我的眼前鲜活过来了,连同他们的向往与烦恼。我轻轻做个手势,按照事先的约定,这是让助手们开启机器。大厅暗下来,一束光线投放在了巨大的屏幕上。由于特意喷出的薄雾,光线在空中的轮廓很清晰。我凝视着这束光线,无法准确描述自己此时的心情。我知道此时此刻那束光里有无数的光子,这些宇宙间最轻盈曼妙的精灵正以我们不可想象的速度飞舞。这不算什么,每个人都看到过光子的舞蹈,但是,这一次不同,因为这些光子来自于很久以前,此刻它们经过一扇神秘的大门从过去来到了现在。它们穿透的不仅是飘浮着薄雾的空气,还包括一百五十年的时间。

是的,它们穿透了亘古的时间魔障,它们飞舞着,我几乎听得到它们在歌唱,它们本该在百余年前悄无声息地湮灭掉,就像它们的亿万个同类。但是它们循着一条奇异的道路挣脱了宿命,所以它们有理由歌唱,它们在大声呼喊“我们来了”。是的,它们来了,循着那条曲折艰难的道路,向今天的人们飞舞而来。

屏幕上的图像渐渐清晰,分为一左一右两幅画面。一边是年轻漂亮的少妇夏群芳抱着她刚满周岁的胖儿子何夕坐在公园的长椅上,脸上是幸福而憧憬的笑容。另一边是风烛残年的半文盲老妇人夏群芳,正专注地给她满脸胡须目光痴呆的傻儿子何夕梳头,目光里充满爱怜。

尽管我想忍住但还是流下了泪水。我觉得画面上的母亲和儿子是那样亲密,他们都是那样善良,而同时他们又是那样—伤心。是的,他们真的很伤心。而现在他们早已离开这个他们一生都没能理解的世界了,就仿佛他们从来就没有来过。

“如果没有何夕,大统一理论的完成还将遥遥无期。”我接着说,“而纯粹是由于他母亲的缘故《微连续原本》才得以保存到今天,当然这并非她的本意,当初她只是想哄骗自己的儿子,将他从痛苦中解脱出来。现在想来当时她以一个母亲的直觉一定已经隐隐意识到悲剧就要发生,从母亲的角度她是多么想阻止它。以她的水平根本就不知道这里面究竟写的什么,根本不知道这是怎样的一本著作,所以她才会将这部闪烁不朽光芒的巨著偷偷放到一所小学的图书楼里。从局外人的观点看她的行为会觉得荒唐可笑,但她只是在顺应一个母亲的想法。自始至终她只知道一点,那就是她的孩子是好的,这是她的好孩子选择去做的事情。我不否认对何夕的那个时代来说《微连续原本》的确没有任何意义,但我只想说的是,对有些东西是不应该过多讲求回报的,你不应该要求它们长出漂亮的叶子和花来,因为它们是根。这是一位母亲教给我的。母亲对自己的孩子从来都不曾要求过回报,但是请相信我们可爱的孩子终将报答他的母亲。”

我看着手里的半页纸,上面的每一个名字都是那样伤心。“也许我们应该永远记住这样一些人。”我照着纸往下念,声音在静悄悄的大厅里回响。

“古希腊几何学家阿波洛尼乌斯总结了圆锥曲线理论,一千八百年后德国天文学家开普勒将其应用于行星轨道理论。

伽罗华公元1831年创立群论,当时的学术界无人理解他的思想,以至论文得不到发表。伽罗华年仅二十一岁英年早逝,一百多年后群论获得具体应用。

凯莱公元1855年左右创立的矩阵理论在六十多年后应用于量子力学。

数学家J.H.莱姆伯脱、高斯、黎曼、罗巴切夫斯基等人提出并发展了非欧几何。高斯一生都在探索非欧几何的实际应用,但他抱憾而终。非欧几何诞生一百七十年后,这种在当时一无用处广受嘲讽的理论以及由之发展而来的张量分析理论成为了爱因斯坦广义相对论的核心基础。

何夕独立提出并于公元1999年完成了微连续理论,一百五十年后这一成果最终导致了大统一场理论方程式的诞生。”

在接下来长达十分钟的时间里整个大厅里没有一丝声音,世界沉默了,为了这些伤心的名字,为了这些伤心的名字后面那千百年寂寞的时光。

我拿出一张光盘,“何夕在后来的二十年里一直都没有说过话,医生说他完全丧失了语言能力。但是我这里有一段录音,是后来何夕临死前由医院录制作为医案的,当时离他的母亲去世仅仅两天。我们永远无法知道这究竟是因为何夕在母亲去世之后失去了支撑呢,还是他虽然疯了但却一直在潜意识里坚持着比母亲活得长久一点—这也许是他唯一能够报答母亲的方式了。还是让我们来听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