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7/8页)

现在,肩负了十万年的担子正式卸下,他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心灵上突然进入全然的宁静。姜元善和土不伦今后要走的路无疑非常艰难,他仍会默默关注,仍会有喜有悲有忧,但此后他将是旁观者,旁观者与主事者的心态是大不一样的。

担子正式卸下之后他还有少许善后工作要做。现在就做吧。岁月不饶人,他真的要为去另一个世界“打点行装”了。在漫长的十万年岁月之后,现在他的残年是以小时计算的。在这把年纪,活着已经不是诱惑,但离去仍是痛苦。他舍不得离开他的地球子民和恩戈人子孙。他要抓紧时间,把十万年间获得的经验和感受录入“与吾同在”智能系统,留给姜元善和土不伦,留给所有后人。当后人在生存之路上披荆斩棘、胼手胝足、蹒跚前行时,一个十万岁老人的经验多少总会有点儿用处的。

他走出沉思,睁开眼睛,攀缘过来,打开了“与吾同在”的脑波记录装置。

准备录入的内容包括他对“生物共生圈”的思考。这个理论的基调并不赏心悦目,没有尔可约时代流行的玫瑰色理念。但是,当“天道酬善”的美好理念在现实的顽石上碰碎之后(注定会碰碎的),共生圈理论算得上是勉强的补救,可以帮助文明种族在阴暗漫长的历史隧道中眺望到远处的微光,帮他们在恶的粪堆上尽早发现和极力呵护那株孱弱的善之花。还有一样东西,录不录入呢?就是他曾承诺要在有生之年完成的研究报告——关于地球上那个唯一没有全民宗教信仰却又能维持最大族群的独特文明,究竟是靠什么维持了向心力,保持着乱世中由恶入善的动力。他曾为此思考了近万年,但结论却十分简单,几乎不值得记录下来:地理因素加上由之生发的一点人文因素,仅此而已。那片广袤的平原足以供养一个大的农耕文明,而在这样超大型的共生圈中,共生利他因素天然要强韧一些,不会在乱世的邪恶横流中连根灭绝,从而能逐渐复苏。至于有无全民宗教信仰作为凝聚力并不重要,华夏民族是用良心操守上的磨砺来代替宗教上的心灵救赎的,方式不同而已。这些天,达里耶安常常忆起姜元善的祖父和父亲,这两棵“扎根在故土石缝中的酸枣树”对良心操守的磨砺近乎自虐,可以作为这个族群的典型,也让他满怀敬意。他想了想,决定还是写一个简化版的报告。

还准备录入姜元善至今尚不知道的一个小秘密:八年前的战争期间,达里耶安并不是被土不伦诱骗进冬眠室的。不是这样的,他那时尽管悲怆、内疚、感情激荡,但一直保持着清醒的头脑,也掌控着局势。在姜元善不听他的制止执意要杀死土不伦时,他果断出手击昏了姜元善,对重伤的土不伦进行了急救并将其藏起来,又处理了其他人的尸体。等姜元善清醒过来,他借口心情哀伤想要独处,让姜离开了飞球,那是为了腾出时间全心照顾土不伦,使其尽快康复。这期间,他还为今后做了有条不紊的安排:让土不伦伪装“先祖”潜伏下来,伺机破坏地球人对恩戈星的远征。因为依他的估计,地球人,尤其是地球人的杰出代表姜元善,在赢得此次胜利后肯定不会止步,接下来将会是上一个历史画面的反向重演。他曾帮地球子民战胜了过于贪狠的恩戈人远征军,现在该为恩戈星同胞做一点事了。土不伦基本康复后,他抓紧时间对其进行了速成培训,内容包括:伪装先祖所应知道的所有细节、两千年潜伏生活所必需的生活准备、对地球人天性和姜元善性格的详细介绍,甚至包括姜元善等重要人物的大脑固频(如果土不伦必须使用武力时肯定用得上)等。后来,他帮土不伦完成了必要的准备后就进入了冬眠,为的是能多活几年,尽量扶土不伦多走一程。聊可自慰的是,他前期与后期所做的事虽然目标截然相反,而且都伴随着痛苦的感情折磨,但都符合他的信仰,并非违心之举。

所以,此后的事件进程都是由他一手策划的。虽然他在冬眠中不知道土不伦逼严小晨处死十四名反叛者的事,但归根结底这是他造成的。如果说他腕足上有鲜血,那也并非土不伦所染。他为那十五个人的不幸而疚痛,不过,站在物种之争的高峰上俯察,个体层面上的这类小小不幸根本无法避免——想想那一千万在懵懂中死去的恩戈人幼体吧!这些事情眼下他不打算告诉姜元善,而是存入“与吾同在”系统留待姜日后查阅。姜元善刚刚有过一次剧烈的感情激荡,这不奇怪,每个人都有冲动、软弱的时刻,即使是姜元善这样意志如铁的强者也不能例外。他觉得,等姜元善心灵平静后再去读这些会更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