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2/26页)

她安慰丈夫:“没什么。四个老的已经走了仨,这一位再怎么糊涂,我也会笑着把她送走,不会和她一般见识的。”

老人的刻薄,姜元善很快就领教到了——老娘坐在轮椅里,在客厅里巴巴地盼着儿子回来,保姆六婶陪着她。姜元善进了屋,刚声音哽咽地喊了一声“妈”,老娘却讥诮地说:“咱们的世界领袖总算回来了,真难得呀。”

“妈……”

“你还记得我这个妈?算算这辈子你在家待了几天,连你爸过世时你也只停了几个时辰。”她恶狠狠地说,“这个儿子我算是白养了,算是我为世界人民养的。”

姜元善被这当头一桶冷水浇得哭笑不得。严小晨和保姆则努力绷住笑——她俩是笑老人最后一句挤兑话的大气派。

严小晨笑着说:“妈,没看你儿子都快哭啦!别刻薄他了,抓紧时间说点亲热话。”

“哼,啥时候走?又是只能在家待一个小时?”

姜元善没办法回答,他真的只能待一个小时。对于他来说,战前的时间是以分秒来计算的。

老人的火马上又被勾了起来,“哼,我就知道!你还不如猛子,那头小野驴还陪了我一整天呢!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放你出门。那时该找何所长硬把你要回来,好歹我还能落个囫囵儿子!”

姜元善心中一寒,从这句话中他知道老娘是真糊涂了,否则她不会拿刀子往人心口里捅。

严小晨脸色一沉,对婆婆放了重话:“妈你真糊涂啦?看你说的是什么话!往年你和我爸是咋教育孩子的?”

姜元善生怕闹得不愉快,忙向妻子使眼色。妻子则轻轻摇头,连六婶也摇着头。这一年多,她俩已经摸清了老太太的脾性,知道不能一味顺着她,必要时呛她一次还是很见效的。果然,老人也意识到这句话很不合适——牵涉到牛牛小时候那些不该提起的回忆——便软了下来,不再和儿子剑拔弩张、针锋相对了。

姜元善同老娘拉了一会儿家常,该走了,但他真的无法张口说出这个“走”字。

老娘看出来了,气哼哼地说:“看你神不守舍的样子!走吧走吧,这是咱娘儿俩最后一面,等你再回来,这把老骨头早就当鼓槌了!”

姜元善鼻子一酸。老娘虽然糊涂,但这句话并不假。此去吉凶难料,确实有可能是最后一面了。

保姆忙来打岔:“姚姐看你说的,你老肯定能活一百二十岁!”

老人别过头,沉下脸,不再理儿子。保姆示意姜元善别管她,该走就走吧。姜元善只好狠下心同老人的背影告别,用手势向六婶道了辛苦,心情沉重地出门。路上他一直怏怏不乐,不是因为母亲的糊涂话,而是因为她的爱——她的刻薄正是因为太看重儿子了。

妻子劝解他:“别往心里去,这一年多我都已经习惯了。何副主席来看过她,事后也劝我别跟老人一般见识。他说军工界的陈老,一位品格高洁的前辈,到晚年也变得非常自私,与原来的他判若两人。这位陈老咱们见过一面,是在刚刚发现飞球后的那次特别会议上,反隐形研究的基础就是他奠定的。”

姜元善点点头。

“心理学家说,三岁以前的孩子和意识糊涂后的老人都是自私的。特别是有些女人,一生付出太多,老了之后心理不平衡,会表现得更为乖戾。”

姜元善叹息道:“妈骂得对,这一生我欠她太多了,欠你们太多了。”

“没什么欠不欠的,我们都是在尽各自的责任。”

姜元善把手放在妻子的右手上,不再说话。他去贵州后就要直接上飞球了,此行与妻子也是战前最后一面——或许是人生最后一面了。诀别之际有千言万语,但又觉得夫妻之间相知有素,没必要再说。

到达机场时严小晨扭头看着他,轻声唤道:“元善。”

姜元善没有等到下文,轻声问:“怎么?”

“活着回来。”

他搂住妻子,“嗯,我会的。”

“替我向布德里斯问好。再替我抱抱猛子。”她摇摇头,“那个臭小子!已经不耐烦爹妈和他亲热啦!”

直升机掠过贵州西部群山。这儿的景色比较特异,因为山势异常险峻,山尖环抱之中就像是一口口深井,每口井底坐落着一个小村庄,有一些人类活动的痕迹,却又被群山隔绝。再往前飞,连这些小村庄也不见了,下方是无边无涯的蛮横的绿色。直升机盘旋着,找到一处人工修建的平台,有一个人正孤零零地立在平台上等候他们。直升机降落了,机组人员和姜元善跳下直升机。平台上那人全身赤裸不着一缕,头发、胸毛和阴毛全都白了,浑似一个白毛野人——这是七十四岁的布德里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