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21/23页)

关于“由北宋直接发展到现代社会”这个假设,姜元善早就思考过。试想一下,如果北宋王朝统一了世界,像王安石、司马光、苏拭、宋仁宗、宋徽宗、宋钦宗这类文人政治家握着盖世权柄,怎么可能干出像后来白人移民时所干出的那些暴行?

“但是,正因为北宋王朝的善之花开得过早,过于诱人,注定了它必然灭亡的命运,因为它处在野蛮国家的包围中。汴京城破时,先祖一直在汴京城的上空逗留,悲怆地注视着人类文明的这次大倒退。他那时已经是垂暮老人,按说应该心如止水,但他几乎无法克制出手干涉的冲动……”

布德里斯突然中断了叙述,因为他在姜元善的目光中看到奇特的痛楚。姜元善低声说:“你不用说了,这个时刻我可以说是身临其境。”

他想起了青年时另一个怪梦,梦境异常清晰:

自己位于汴京城的上空,悲凉地俯瞰着尘世间的这场劫难。世界上最繁华的不夜城、高度文明的弦歌之地变成了血腥的屠场,多少建筑艺术和文学艺术的绝品被付之一炬!趾高气扬的金兵劫掠着如山的财富,踩着宋版书、官窑瓷的碎片,裹胁了数百万宋朝百姓向北面而去,洒下一路血泪。而那些蝼蚁般的被害者中,有宋徽宗、宋钦宗这样天才的书画大家,有技艺出众的各类工匠,有众多娇嫩如花、仙肌胜雪的女性……金国二太子完颜宗望的帐前铁杆上穿着两个女子,那是抗拒强暴的烈女张氏和曹氏,她们流血三日才痛苦地死去……那个向北行进的队列中还有一个庞然大物,即中国古代最宏伟、最复杂的天文仪器“水运仪象台”,那也是当时世界科技的顶峰之作。这座高达十二米的仪器使用水力为动力,经变速、传动和控制系统,使浑仪、浑象和报时三部分仪器联动。其中浑仪上的望筒可对准并自动跟踪天体,而随望筒运动的三辰仪时圈则可指示出时间的变化。浑仪所在小室的屋顶可以启闭,这与现代天文台上的望远镜转仪钟及活动圆顶作用相同。报时部分也精巧绝伦。有木人二百五十四个,到了时辰可自动击鼓、敲钲、举牌。报时装置已经配备了“天衡”,即近代钟表的擒纵器。更难得的是,水运仪象台的制作者苏颂留下了《新仪象法要》一书,对其机械结构作了详细的记载,这部书可以说是现代制图法的先驱,本来现代制造业应该自它而始的……金人也知道这部仪器的珍贵,所以才不惮麻烦把它运往金都。但这一朵科学技术的奇葩,只能存活在适宜的土壤中。果然,它到金都后就不能运转了,也没人能修复,之后不知所终,消失在一条断流的历史河流中……

我的悲怆、痛楚和痛恨超越了种族,并非是汉人针对“胡虏”的,而是泛化的,它超越了被害者和施暴者,是痛惜文明被野蛮奸污,善被恶摧残。那时我还有一个想法——其实我有神力改变这一切。我只需按一下按钮,就能将残暴的金朝皇帝烧成焦炭,让东京恢复歌舞升平的日子。但冥冥之中,另有一种比神力更强的东西在限制着我,让我明白,我的神力无法改变人类历史上弱肉强食的客观规律。征服世界的绝不会是善良文弱的羊,而只可能是残暴剽悍的狼。这让我的悲怆更为深重……

布德里斯轻声唤:“姜?”

姜元善眼神闪烁了一下,从“上帝”的心境中走出来,但仍走不出痛楚。布德里斯完全理解此刻姜元善的心情,因为他也有过同样的梦境,同样的痛楚——在天上俯瞰塔斯马尼亚土著的灭绝。

姜元善沉默良久,努力平息了感情激荡:“你不必再举例了,你已经让我完全信服了——先祖的根已经深深扎在地球上,与地球人成了一体。”

“对,是这样。我们可以完全信任他。”

刚才那些画面击中了姜元善内心最柔软的地方,或者说是最坚硬的地方。现在,他对“上帝的大爱”已经没有任何怀疑了。正因如此,他很难说出下面的话,那几乎是对上帝的背叛。不过——

“我还是得狠下心来说一句诛心之语:虽然我们相信先祖对人类的善意,但如果战争以恩戈人的胜利为结局,先祖会承认现实吗?”

布德里斯想了想,“我想——会的。”

“他会不会替已经灭绝的人类向恩戈人复仇?”

布德里斯立即回答:“当然不会,绝对不会。我说过,他在这场战斗中决定站到人类这边,是冷静思考的结果,是两难之中的理性选择。但如果他尽了力而未能得到预想的结果,他也会平静地接受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