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8/9页)

澳洲社会确实相当开明了,文章发表后,报纸续发了很多读者来信,绝大部分支持巴拉克的观点,并表达了对祖先罪恶的忏悔。但也有不少狂怒的反驳者,其中一位是巴拉克非常熟悉的——老巴拉克,他九十四岁的祖父。祖父不知道那篇文章是孙子写的,在信中大骂这个“享受着祖先的恩惠又诋毁祖先”的作者,说他不配当澳大利亚人的子孙。老巴拉克说,当年那些土著黑鬼天生是卑鄙的家伙,是偷羊贼,是妄图强奸白人女子的色狼,是长满寄生虫的肮脏半兽人,是不信上帝的异教徒。那时白人不得不对他们开枪只是正义的自卫。还说他虽然没赶上那个时代,但他会勇敢捍卫祖先的声誉。等等。

看着祖父的文字,巴拉克只能摇头。那天布德里斯正好也在,闲谈中巴拉克说,知识界常有人谈到白人在“道德上的傲慢与无知”,老巴拉克便是一个典型,而且,你根本无法说服这些老顽固,他们的观念已经成了大脑中的固化程序,终其一生无法删改了。记得那天布德里斯的表情有点反常,他沉默了很久,最后平淡地说:“你不妨告诉你祖父,非常遗憾啊,他祖先的功业尚未圆满,那些长满寄生虫的、卑鄙肮脏的半兽人还没杀绝哩,这儿就有一个还魂的威廉·兰纳。”

巴拉克吃惊地看看他。布德里斯当然是在开玩笑,不过,他的玩笑里包着一根尖锐的硬刺,它既深深刺伤了说话人自身,也刺伤了巴拉克。他没有接布德里斯的话头也没再谈过类似的话题。而且自那天之后,巴拉克再没喊过布德里斯“还魂的塔斯马尼亚佬”。

8点20分,巴拉克接到电话,说飞机已经降落,贵宾车队马上就要离开霍巴特机场了。巴拉克最后一次检查现场。那个关着袋狼的院子仍然大门紧闭,门外有一架摄影用的升降机,升降笼高高悬于半空,一个摄影记者坐在笼里,用手势向他比了一个OK。巴拉克来到保护区正门,众多记者分列两旁等候,有《太阳报》、《堪培拉时报》、美国《基督教科学箴言报》、塔岛电视台和众多国外媒体。巴拉克和熟识的记者打了招呼,站在队伍前等候贵宾车队。突然他注意到,那个封闭院落的院门开了一道细缝,一个人挤出来,随手关紧院门,向这边招手——是那位园工哈里斯,表情惊惶失措。巴拉克情知有异,撇下这边的人群快步迎过去,低声问:“怎么啦?发生了什么意外?”

哈里斯脸色苍白,喘息着说:“全死了,二十三只全死了!”巴拉克像挨了重重一击,脑袋一下子变为空白,“肯定是被毒死的,我一刻钟前投放鲜肉时还好好的呀!肯定是肉中被下了剧毒!”

“能不能救过来?布德里斯呢?”

“投食时他还和我在一起,这会儿突然失踪了!”

巴拉克心中叫苦,知道今天的剪彩似肯定要完蛋了,在众多镜头和贵宾面前,他必得度过一段尴尬的时光。但那倒是不值得担心的小事,对他打击最重的是二十三只袋狼的死亡,那可是保护区的至宝,是他一生努力的结晶——袋狼的复活从技术上是布德里斯的功劳,但巴拉克为后勤保障也耗尽了心血!他思考片刻,先返回大门口交代一个下属,说贵宾们抵达后先领到办公室稍事休息,至于以后怎么安排,他苦笑着说,等他通知吧。然后,他撇下惊异的记者们,跑步返回那个关袋狼的院子,让哈里斯打开门,两人闪身进去,把大门重新关好。

院里果然是一片狼藉,袋狼横七竖八躺了一地,口鼻处都挂着血迹。很多已经不会动了,有几只还在地上抽搐着、喘息着,用失神的目光看着天上。墙外升降机上的那个记者已经发现了异常,这会儿隔着院墙向这边猛劲儿拍照,巴拉克看见了,但无暇制止他——也用不着制止了,袋狼全部横死的消息肯定会马上传开,瞒不住的。院里找不到布德里斯,打他的手机,只有单调的提示音: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巴拉克只好先打通霍巴特动物园兽医的电话,让他尽快赶来,兽医说即刻就到。巴拉克打电话时,园工哈里斯忽然想到一点,但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说——此刻说这件事,无疑表明他怀疑布德里斯是嫌疑人。这怎么可能呢,袋狼之父竟然是杀死袋狼的嫌犯?但他想了想,还是决定说出来。

他谨慎地说:“主任,有一点情况,布德里斯先生让我在揭幕前保密的。在那儿,他今天早上做了一些改动,具体改动内容他没让我看。”

他指着门口蒙着彩色绸布的大理石碑,那原是等贵宾们来揭幕的。绸布下面,在原先的“塔斯马尼亚袋狼保护区”的名称上方,用花体字新增了“真正的”这个定语。相信所有人在亲眼看到活袋狼的同时,对这个定语都要会心一笑。这个小花絮是布德里斯提议的,巴拉克很高兴地同意了。现在布德里斯做了什么改动?巴拉克走过去,狐疑地掀开绸布。上面的文字的确变了,大理石面全部被白纸覆盖,白纸上是几行粗大的黑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