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乌拉斯(第10/10页)

“呃,那他就不停地搬家。你知道,别人会嫌恶他的。他们会取笑他,或者对他很不客气,甚至痛打他;在那些小公社,大家也许会一致同意将他清除出食堂的就餐名单,这样他就得自己一个人做饭吃饭;那是一个极大的耻辱。于是他继续搬家,到另一个地方待一段时间,接着也许又得换一个地方。有的人一生就是这么度过的。我们称那种人为那曲尼比。我也算是一个那曲尼比,因为我离开自己的工作岗位,来到了这里,而且比其他人都要走得更远。”

谢维克的声音很平淡;如果说他的话语中有辛酸,孩子们是听不出来的,对大人们来说也是难以名状的。不过,在他说完之后,席间还是出现了片刻的静默。

“我不知道这里是谁在做这些脏活。”他说,“我从来没有见过有人在做。真是奇怪。是谁在做呢?他们为什么要做呢?是能得到更高的报酬吗?”

“如果工作很危险,有时候报酬是会高一些。如果仅仅是下等的工作,酬劳只会更少。”

“那他们为什么还要做呢?”

“因为收入低总好过没收入。”奥伊伊说,他话语中的辛酸是显而易见的。他的妻子不安地开口想要转换话题,他却继续往下说开了,“我的祖父是一个门房,在一家旅馆干了五十年,擦地,换脏床单。每天工作十小时,每周六天。他必须做这个工作,这样他和家里人才能吃上饭。”奥伊伊突然打住了,瞟了一眼谢维克,脸上又出现了惯有的那种偷偷摸摸、缺乏信任的表情,接着又看了看自己的妻子,神色近乎挑衅。他妻子没有看他,只是笑了笑,用一种不安的孩子气的声音说道:“迪麦里的父亲是一位非常成功的人士,在他去世的时候,他的名下有四家公司。”她的微笑中带着痛苦,黝黑纤细的双手紧紧地绞在一起。

“我想你们阿纳瑞斯是没有所谓成功人士的。”奥伊伊的话语中带着明显的嘲讽意味。这时候厨子进来换盘子,他马上就打住了。伊尼似乎知道有仆人在场时,这个严肃的话题是不会继续下去的,他说道:“妈妈,谢维克先生可以吃过饭之后去看我的水獭吗?”

等他们回到起居室后,伊尼得到允许把自己的宠物拿了进来:那是一只小水獭,一种在乌拉斯很常见的动物。从史前时代开始,这种动物就已经被人类驯养,奥伊伊解释说,最初是用来帮助人类抓鱼,后来成了宠物。这种动物有着短短的四肢、弓形的柔软的后背、平滑的茶褐色皮毛。这是谢维克第一次近距离看到一只没有关在笼子里的动物,他并不觉得害怕,这个小东西对他也是一样。它那雪白锋利的牙齿让人印象深刻。在伊尼的坚持下,他小心翼翼地伸出一只手去抚摸它。水獭坐了起来,盯着他看,黑黑的眼睛中夹杂着一些金色,充满了好奇,显得很机灵很天真。“Ammar,”这个超越了物种界限的凝视深深打动了谢维克,他喃喃说道,“兄弟。”

水獭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四肢着地跳了下去,然后好奇地研究起了谢维克的鞋子。

“它很喜欢你。”伊尼说。

“我也喜欢它。”谢维克略带伤感地答道。每次当他看到一只动物,看到鸟儿飞过,看到秋日里流光溢彩的树木,这种伤感便会涌上心头,在他的欢乐上头切出一个刀口。在这样的时刻,他不会刻意去想塔科维亚,也不会想到她并不在自己身边。虽然他没有想到她,她却似乎就在身边。似乎乌拉斯这些动物植物的美丽和奇妙,其中都包含着来自塔科维亚的信息。塔科维亚从来没有见过它们,她整整七代的祖先也从未触摸过动物温暖的皮毛,从未见过树影下扑闪而过的翅膀。

那天晚上,他是在一间紧挨着屋檐的卧室里睡的。屋里很冷,不过他很喜欢,大学里那些屋子一直都太过暖和了。屋里的布置也很简陋:一张床、几张书架、一个柜子、一把椅子,还有一把油漆过的木头桌子。他想,这样才像个家的样子。当然,前提是不去考虑床的高度、柔软的床垫、精细的羊毛毯和丝质床单、柜子上那些象牙摆设、皮面书,以及这样一个事实:这间房间以及房间里的一切,这栋房子以及这栋房子所处的这片土地,都是私人财产,是迪麦里·奥伊伊的私人财产,虽然房子并不是他建造的,屋里的地板不是他擦的。谢维克把这些烦人的区别抛诸脑后。这是一个很好的房间,跟宿舍楼里的一个单人间并没有本质的区别。

睡在这间屋子里,他梦到了塔科维亚。他梦见,她跟他一起躺在床上,他们手臂相互缠绕,身体紧贴在一起……可他们是在什么房间里呢?他们置身何处呢?他们在月球上,天气很冷,他们并肩走路。月球上一片萧条,到处覆盖着白雪,泛着蓝光,不过雪并不厚,很容易就被踢开,露出底下发光的白色地面。一片死寂,这是一个死气沉沉的地方。“其实不是这样的。”他告诉塔科维亚,他知道她很害怕。他们朝着某个东西走去,那是远处的一个线状的东西,看起来很脆弱很明亮,像是塑料,那是这片白色雪原上远处几乎无法看见的一道栅栏。谢维克内心深处很害怕到那个地方,可是他却跟塔科维亚说:“我们很快就到了。”她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