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算法(第3/7页)

餐桌上,布拉德告诉我一件趣事:一份市场调研显示,在金葆小机灵的消费群体中,有百分之二十以上都不是买给孩子玩的,而是自己玩得不亦乐乎。

“其中有不少工程师和计算机专业学生。”布拉德说,“还有无数网站在研究如何破解金葆。我最喜欢的一个网站,指导人们如何一步一步教金葆自编律师笑话。想一想法律部那帮家伙起草文件禁止这种事时会是什么表情吧,真让人期待。”

我完全理解这些人为何对金葆感兴趣。当年在麻省理工苦读时,我也会想拆解像金葆这样的产品,探究她的算法原理。它,我默默纠正自己。金葆作为智能生物的幻象是如此真实,以至于连我也禁不住在潜意识中将她,它,当做一个活人看待。

“说实在话,也许我们根本不需要阻止这些破解行为。”我说,“也许反而能从中赚到钱呢?我们可以发布一些应用程序端口,再把升级工具包卖给技术宅们。”

“此话怎讲?”

“金葆是个玩具没错,但不见得只有小姑娘才喜欢玩她。”我不再纠结于她还是它的问题,“说到底,她的的确确拥有全世界最高端、最好用、最自然的对话语料库。”

“你写的语料库。”布拉德说。没错,就算我有点儿虚荣心好了。但我曾为此绞尽了脑汁,它是我的骄傲。

“这样的语言程序模块,如果仅仅用在一个不出一年就会被人遗忘的娃娃身上,这难道不可惜吗?我们至少可以发布几个模块接口,一个编程指南,甚至某些源代码。然后我们静观其变,说不定真能靠这个赚钱。”我一直无法忍受在学院里搞人工智能研究的单调乏味,但我依然有我的野心,不仅仅满足于做个会说话的娃娃而已。我希望这些能说会笑的小家伙做些更厉害的事情,譬如教小孩子读书,或者照顾行动不便的老年人。

我知道布拉德最终会倒向我这一边。在严肃的外表之下,他同样发自内心渴望冒险、挑战常规。我爱他也正因为此。

我起身收拾餐桌,他伸手过来,一把抓住我的手。“急什么。”他绕过桌子,拥我入怀。我望进他的眼睛里去,心中充满欢喜。欢喜是因为我如此懂他,不用开口,已知道他的下一句话。来,跟我生个孩子。我仿佛已听到他说出口。此情此景,唯有这一句话才能与之相称,一切有如前定。

他的举动恰如我所料。

***

布拉德打听完餐馆的事上楼来,我并没有睡熟。药效没过去之前,就连装睡也很难。

布拉德想去看海盗博物馆。我说我不想看那么暴力的东西。他二话不说就同意了。这正是他从康复中的妻子那里想要听到的话。

于是我们来到碧波地博物馆参观画廊,那里陈列着从塞勒姆昔日辉煌中流传下来的东方奇珍。

其中有些瓷器很是吓人,碗与盘子的做工惨不忍睹,图案像是小孩子信手画上去的一样。一旁的展品介绍栏写道,这些瓷器是广东商人专为海外出口而制造的,他们在自己国家并不卖这样的东西。

我读到当年一位耶稣会传教士在参观那些广东作坊后所写的文字。

工匠们坐成一排,手边备有画笔和工具。第一个人只画山,第二个人只画草,第三个人只画花,第四个人只画动物,就这样依次延续。盘子在工匠们手中传递,每人只花寥寥几秒钟,便画完属于自己的那几笔。

所谓“东方奇珍”,不过是某座古代血汗工厂和流水线上批量生产出的廉价商品。我脑海中浮现出那些场景:一天又一天,在成千上万只茶杯上描绘同一片草叶,周而复始,别无二致,唯有中午吃饭时才能小憩片刻。伸出手,左手拿过前方的杯子,右手持笔蘸色,一笔、两笔、三笔,放到身后,涮笔,再来一遍。多么简单的算法。多么人性。

***

我与布拉德斗争了足足三个月,才终于说服他生产艾米。简简单单的“艾米”。

我们在家里斗。夜复一夜,我抛出老生常谈的四十一条正方意见,他回以毫无新意的三十九条反方观点。我们在公司斗,同事们隔着玻璃门围观我们两人激烈而无声地争吵,像看一场默剧表演。

那一夜我筋疲力尽。我把自己锁在工作室里一整晚,反复调试艾米的非自主肌肉收缩过程。搞不好这一点,她就不像个真人,无论她的学习程序有多么优秀。

摸回楼上卧室时,屋里黑着灯。布拉德早已上床去睡了,他与我一样心力交瘁。晚餐桌上,我们刚经历了一轮同样的唇枪舌剑。

他没有睡。“你打算一直这样子下去吗?”黑暗中传来他的声音。

我坐在床的另一侧脱衣服。“我停不下来。”我说,“我太想她了,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