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爱,友爱,博爱(第10/13页)

公路分岔了。卢西恩选了通往荒废的镇中心的那条路。时不时稀稀拉拉地驶过一两辆车。卢西恩走在排水沟里。他身旁有废弃的塑料袋,一路顺着街边黑洞洞的店面飘了过去。停车计时器朝过往车辆眨着眼,想要吞下更多硬币。行人慢悠悠地走过,不愿有什么眼神接触,嘟哝出的对话淹没在汽车喇叭声中。

在镇子的另一头,公路分成了两条寂寥的小道。金黄的干草布满延绵的山丘,间或点缀着牲畜的身影。一辆破破烂烂的敞篷车在经过卢西恩时按响了喇叭。沥青马路外长满了多刺的野草,卢西恩便走在马路沿上。废纸和烟头像小白花一样点缀着金黄的草秆。

一辆旧卡车停了下来。一些规模太小的公司因为负担不起自动驾驶保险,所以还在沿用手动驾驶。驾驶座上的男人很整洁,留着淡金色的八字胡,头上戴着一顶猎鹿帽。他脖子上用绳子挂着一串鱼饵,弄得像个项链。“这条路现在没什么人走了,”他说,“以前我走这条路,有一半时间都会带上搭便车的人。好一阵子以来,你是我看见的第一个人。”

太阳把卡车照得很亮。卢西恩用手遮住眼睛,好挡住刺眼的光芒。

“你要去哪儿?”司机问。

卢西恩指着那条路。

“是啊,但是这之后去哪儿?”

卢西恩把胳膊放下了。太阳又升高了一点。

司机皱起了眉。“你能把它写下来吗?我这儿好像有纸。”他拿出一支笔,又从前兜里掏出一张小票,一并递出车窗。

卢西恩接了过来。最开始,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还会写字。他的大脑正在缓慢地重塑,他所有的语言技能都会逐渐消失,就连他的思想也将不再由字词组成。他拿着笔写不出,后来他的手指终于想起来该干什么了。“沙漠。”他写道。

“那儿可热死了,”司机说,“比这里热多了。你为什么想去那儿?”

“为了出生。”卢西恩写道。

司机瞥了卢西恩一眼,同时又点了点头,动作微小得几乎无法察觉。“有时候人必须做某些事,我明白。我还记得……”他的眼神变得游离起来。他挪回自己的座位上。“上来吧。”

卢西恩从车前绕过,坐进了副驾。他记得坐下和关门,但还要做什么,他已经忘记了。他看着苍白的司机,直到对方摇了摇头,俯过身来把安全带拉到他胸前。

“你是发了禁言的誓吗?”司机问。

卢西恩朝前方凝视着。

“沙漠里热死了。”司机小声嘀咕着。他又上路了,朝着太阳的方向开去。

***

和亚德里安娜在一起的几年中,卢西恩努力不去想玄凤鹦鹉福客的事。这只鸟从来也没有习惯过卢西恩的存在。它变得愈发愤怒和怨恨了。由于频繁啄自己的羽毛,它身上变得这儿秃一块、那儿秃一块。有时啄得太狠,血也会流出来。

亚德里安娜会时常用手托起它,摸摸它的头,用脸颊贴着因为它自己啄不到而仅剩于后背的大羽毛。“我可怜的小疯鸟。”她会这样忧伤地说,它则用喙梳理着她的头发。

由于福客太恨卢西恩,亚德里安娜和卢西恩有一阵子考虑福客在别处会不会开心一点。亚德里安娜把它送给了本和劳伦斯,结果它因为失去了女主人更是日渐憔悴,不肯进食,直到她飞来接它为止。

回家以后,他们把福客的笼子挂在婴儿房里。这样似乎既安抚了福客,也安抚了宝宝。露丝是个麻烦的小孩,不喜欢孤独。如果周围有其他生命,哪怕仅仅是只鸟,她也会更开心。在亚德里安娜偶尔把卢西恩从露丝身边叫走时,是福客让露丝不再哭闹。卢西恩没事时都待在婴儿房里,不分日夜,不眠不休地照看着露丝。

卢西恩生命中印象最深的时光就是在露丝哭的时候抱着她。他用和她皮肤一样色调的奶油色毯子裹着她,一面绕着一楼的房间走,一面轻轻摇晃着她,一面看着街灯透过黑莓丛和邻家的露台洒下的金色光线。有时他会带她到外面去,沿着峭壁边的公路散步。他从不带她下到海滩去。卢西恩的平衡感和夜视能力都极好,尽管如此,他还是可以轻易想象出自己没站稳的情形——露丝从他的怀中滑脱,骤然落了下去。因此,他们总是和崖边保持安全距离,看着下面的黑浪拍打岩石,夜晚的冰冷空气中充满咸味。

卢西恩爱亚德里安娜,但他更爱露丝。他爱她笨拙的小拳头和她日渐清晰的头脑。她会说的单词也越来越多了,她就像他过去那样一点一点建立起意识,习得这个世界运行的方式和她自己在其中的位置。他悄无声息地叙述着她成长的轨迹。你知道自己的身体是有边界的吗?你能区分你和我的皮肤吗?对!你可以让很多事情发生。因果效应。你一直哭我们就会过来。最好的时刻是她凝视着他的时候,他一想到这个情景就几乎无法呼吸了:哦,露丝。你知道在这双眼睛背后思考的是另一个人。你知道我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