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的故事(第5/19页)

说到底,戈亮并不惹人生厌。他的坏脾气只是率真天性的流露,我不会和他一般见识的。我真正不满的是他对灵灵的态度。不管灵灵如何亲热他,他始终是冷冰冰的。有一次我委婉地劝他,不要冷了灵灵的心,看它多热乎你!戈亮生硬地说:我不喜欢任何宠物,见不得它们的奴才相。

我被噎得倒吸一口气,再次领教了他的坏脾气。

时间长了我发现,他的自尊心太强,近于病态。他的坏脾气多半是由此而来。那天我又同他讨论时间机器。我已经知道他并不懂时空旅行的技术,很怕这个话题触及他病态的自尊心。但我又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作为唯一亲眼看见时空旅行的科幻作家,这种好奇心可以理解吧,至少同潘多拉那个女人相比,罪过要轻一些。

我小心翼翼地扯起这个话题。我说,我一向相信时间机器在技术上是可行的,因为理论已经确认了时空虫洞的存在。虽然虫洞里引力极强,所造成的潮汐力足以把任何生物体撕碎,没有哪个宇航员能够通过它。但这只是技术上的困难,而技术上的困难无论多艰巨,总归是可以解决的。比如,可以扫描宇航员的身体,把所得的全部信息送过虫洞,再根据信息进行人体的重组。这当然非常困难,但至少理论上可行。

想不通的是哲理。时空旅行无法绕过一个悖论:预知未来和自由意志的悖逆。你从A时间回到B时间,那么AB之间的历史是“已经发生”的,理论上对于你来说是已知的,是确定的。但你有自由意志,你可以根据已知的信息,非要迫使这段历史发生某些改变(否则你干吗千日迢迢地跑回过去?),那么AB之间的历史又不确定了,已经凝固的历史被搅动了。这种搅动会导致更典型的悖论。比如你回到过去,杀死了你的外祖父(或爸爸妈妈,当然是在生下你之前),那怎么会有未来的一个你来干这件事?

说不通。没有任何人能说通。

不管讲得通讲不通,时空旅行我已经亲眼见过了。科学的信条之一是:理论与事实相悖时,以事实为准。我想,唯一可行的解释是:在时空旅行中,微观的悖论是允许存在的。就像数学曲线中的奇点,奇点也是违反逻辑的,但它们在无比坚实的数学现实中无处不在,也并没因此造成数学大厦的整体崩塌。在很多问题中,只要用某种数学技巧就可以绕过它。

我很想和阿亮(我已经用这个昵称了)讨论这件事。毕竟他是300年后的人,又亲身乘坐过时间机器,见识总比我强吧。阿亮却一直以沉默作为回应。我对他提到了“外祖父悖论”,说:

“数学中的奇点可以通过某种技巧来绕过,那么在时空旅行中如何屏蔽这些‘奇点’?是不是有某种法则,天然地令你回避你的父母、祖父母、曾祖父母……使你不可能杀死你的直系亲属,从而导致自己在时空中的湮灭?”

这只是纯哲理性的探讨,我也没注意到措辞是否合适,没想到又一次惹得阿亮勃然大怒:

“变态!你真是个变态的女人!干吗对我杀死父母这么感兴趣?你的天性喜欢血腥?”

我恼火地站起来,心想这家伙他妈的最好滚得远远的,滚回到300年后去。我回到自己的书房,沉着脸发呆。半小时后戈亮来了,虽然装得若无其事,但眸子里藏着尴尬。他是来道歉的。我当然不会认真和他怄气,便笑笑,请他坐下。戈亮说:

“来几天了,还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你的生理年龄比我大9岁,实际年龄大了309岁,按说是我的曾曾祖辈了。可你这么年轻,我不能喊你老姑奶吧。”

我响应了这个笨拙的笑话:“我想你不用去查家谱排辈分了,就叫我陈姐吧。”

“陈姐,我想出门走走。”

“好的。我早劝你出去逛逛,看看300年前的市容。是你自己开车,还是我开车带你去?噢,对了,你会不会开现在的汽车?300年的技术差距一定不小吧。”

“开车?街上没有taxi吗?”

我说当然有,你想乘taxi吗?他说是的。那时我不知道,他对taxi的理解与我不同。而且我犯了一个很低级的错误——他没朝我要钱,我也忘了给他。戈亮出门了,半小时后,我听见一辆出租车在大门口猛按喇叭。打开门,司机脸色阴沉。戈亮从后车窗里伸出手,恼怒地向我要钱。我忙说:“哟哟,真对不起,我把这事给忘了,实在对不起。”急忙跑回去,取出家中所有的现款。我问司机车费是多少,司机没个好脸色,抢白道:

“这位少爷是从月亮上下来的?坐车不知道带钱,还说什么没听说坐taxi还要钱!原来天下还有不要钱的出租!我该当白伺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