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里芬太太决定于今夜去死(第6/7页)

2335年的冬天,我拖着行李箱,回到了阔别七年的小城。

机场空荡荡的,风从遥远的地方吹来。我的头发在风中飘飞,我的眼睛开始晕眩,我看到天空中的云朵以优美的姿势大片大片地蔓延过城市。我开始了解,当一个女子在看天空的时候,她并不想寻找什么。她只是寂寞。

寂寞是我渗进血液里的情绪,如冰冷的唇,吻在我骨头上。

午夜的出租车并不多,偶尔有几辆悬浮而过,车灯在夜色里划出一道道流光。

我站在路边,看流光曳影。一辆出租车停在我身前,车窗上的“黑夜”退却,露出司机的脸。这是一个好看的男人,他的牙齿很白,笑起来的时候,唇角温柔地倾斜。他有干净的眼神。水一样干净而流动的眼神。

“去哪里?”他问。

我上车,说了目的地。

一路无话。

我把脸贴在车窗上,调稀了色泽,能看到城市以灰暗的面目出现在我眼里。七年,什么都没有改变,这个小城,依然破旧得让人心里荒凉。

“现在都去移民了,回来的倒少。”司机在前面说。

我点点头:“我也打算走,我申请的是天马星系KG6号行星,已经通过了。”

“那你回来做什么?”

“告别。”

司机于是不再说话。

出租车停在了城北,一栋熟悉的房子。我下了车,司机却没急着走,停在路边。我想他肯定想对我说什么。但最终,他只是启动了引擎,出租车慢慢滑进夜色里。

我敲门。咚咚声传出来,好像胸腔里寂寞的心跳。

吱呀,门开了,一个机器人的脸露出来。黑色面罩上,有用刀子刻出来的五官,线条稚嫩,组成了奇怪的笑脸。

机器人走出来,接过我的行李,说:“小姐,你回来了?”

我朝屋里看去,里面黑洞洞的,“她,在吗?”

“太太在家,她等你很久了。我们进去吧。”

我却踌躇了。我站在门前,脚下似乎裂开了一道深沟,距离深远,巨大而寒冷的风在沟上吹荡。我无法逾越。我干脆坐了下来。屋里面的她,也是坐着,睁开一双眼睛,似乎与我对视。

她是我的母亲。或者说,曾经是我的母亲。

我生命的前17年,都是在她身边度过的。记忆里,这间小屋子永远那么阴冷而潮湿,像我不堪的年华。带着隐约的腐烂气息,让年少的我深恶痛绝,却在逃离后,于每一个夜晚暗自思念。

我出生于地球枯竭末期,人人自危,小时候,我看到了太多张慌乱的苍白的脸。出于我不知晓的缘由,五岁之前,我都跟着父母在全世界流浪,或者说,逃亡。

五岁之后,曾经如庞然大物般的联盟政权解体,我们也得以安居,并且还多了一台机器人帮助做家务。然而不久后,父亲在床上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息。我记得他的眼睛,枯瘦而浑浊,久久地看着我和她。这眼睛里埋着深深的忧伤。

父亲走后,她变得脆弱而顽固。她不准我出门,不准我和男孩子交往。如果我违逆了,她不会动手,也不骂我,只是长久地看着我。她的眼睛在黑暗中亮得如一匹狼。

就这样,我跟在她身边。时光如流水,将我清洗得白皙修长,却把她冲刷得脸皱发苍。时光在替我报复吗?我从不敢想象。

我无声地叹了口气。黑夜笼罩下来,狂风呼啸,城市发出洪亮而寂寞的鸣声。是的,城市也寂寞,人们陆续移民,城市的胸腔空荡荡,像失去了心脏的巨兽,悲鸣不已。

“小姐,我们进去吧?”机器人沉默许久,最终说道。它的声音永是这般平淡,但此刻,我却似乎听到了恳求的语气。

然而,我摇摇头。她不先开口,我便不会进屋。我和她,是麦田里的两束麦芒,彼此相依,却永远针锋相对,无法拥抱。

17岁那年,我决定离开。

那个暑假,我在城里到处打工,每一分钱,我都小心地收好。那个闷热绵长的夏天过后,我已经有了能够买一张车票的钱。对我来说,只需要一张车票,我就可以开始流浪。

于是,9月的时候,我对她说:“妈,我去买本书。”

“嗯。”她在黑暗里说道。

我转身走出门,就这样,我离开了家。拿到车票的那一刻,我泪流满面,无声痛哭。

而她,一直在家里等我回去。这一等,便是7年。

7年间,我走过了很多地方。我见过温暖的阳光,淋过阴湿的细雨,我从未停止过我的脚步。直到,我遇见他。

那是在南方的一条大街,他站在讲台上,一边向路人分发传单,一边大声宣扬星际移民政策的种种好处。当他把传单递给我的那一刹那,我看到了他的眼睛。眼角有好看的弧度,额上皱起川字纹,瞳孔清澈如泉水,叮咚咚,流过沸腾的阳光和人群,越过空气,流进我的眼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