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琴声(第3/5页)

店门关上了。魏德默先生觉得自己的精神突然堕入了万丈深渊。原来昨晚只有他一个人看到那个不速之客——这一定是因为这么多年来他一直代入另一个人的角色,入戏太深,以至于产生幻觉了。

虽然街道上还是空无一人,可小镇已经慢慢苏醒了。太阳像一个红彤彤的大圆球,正悬挂在法院大钟的顶上。世间万物被露水覆盖,仿佛披着一层清凉的薄毯。一颗颗晶莹剔透的露珠从榆树、枫树和没了果子的苹果树上滴下来,挂在每一片草叶和每一块红砖上。

魏德默先生缓慢而小心地穿过空荡荡的街道,站在碧薇儿小姐家门口的人行道上。她家的草地上铺满了积聚一夜的露水,仿佛一片绿色的汪洋阻隔在他面前。魏德默先生又一次感到心脏热切地跳动,因为他看见露水之中有无数清晰细密的脚印,一环环一圈圈地围绕着房子,在窗台下、灌木旁、大门前。这些脚印落在水晶般闪亮的草地上,却注定要在日出的时候消融。

这是漫长的一天,魏德默先生总是在店门前转悠,却什么也没看见。日落时分,他坐在凉棚下抽烟。“他可能已经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我就知道她不会回答的。她都一把年纪了,还那么傲气,难怪人们说年纪越大自尊心就越强。他可能又一次坐着火车离开了。我为什么不问他的姓名呢?我为什么不帮他一起敲门呢?”

是的,他既没问姓名,也没帮着敲门,这一切已经无法挽回了。魏德默先生突然觉得自己是一出悲剧的核心,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出悲剧围绕着自己越演越烈。

“他不会回来了。也难为他这样徘徊了整整一个晚上,哪儿还会回来。那些脚印还很新,他一定是在黎明之前离开的。”

八点整。八点半。没动静。

九点整。九点半。还是没动静。

到后来根本就没有顾客光临了,可魏德默先生还是坚持到很晚才打烊。

当他终于回到家中时,已经过了十一点。他坐在二楼的窗前,并没有刻意张望,却也不甘心就这样去睡觉。

十一点半,在轻柔的钟声里,那位老人再次沿着长街而来,站在碧薇儿小姐的家门前。

“当然了!”魏德默先生自言自语道,“他其实是不想被别人看见,怕人们的流言飞语,所以昼伏夜出。瞧他急的,绕着房子不停地走来走去。”

他仔细聆听,外面果然又传来了一声声呼唤,就像蟋蟀在今年的最后一次鸣叫,又如橡树的最后一片叶子在秋风之中瑟缩。声音来自房前房后和每一扇飘窗之外——哦,明早太阳升起的时候,草地上肯定又会出现无数个脚印吧。

她到底在不在听这一声声呼唤呢?

安儿,安儿,啊,安儿!他是这样呼唤的吗?安儿,你能听见我吗,安儿?——平常的晚归之人也是这样呼唤的吗?

想到这里,魏德默先生突然站了起来。

她会不会根本就没听见?他怎么能确定她的耳朵还好使呢?七十岁的人,耳朵里面都结蜘蛛网了吧。对于某些人来说,岁月就像一团团塞在耳朵里的暗灰色破棉烂絮,把他们生命中的一切都封堵得死气沉沉,到最后,他们的世界里只剩下一片死寂。毕竟这三十年来,没有人和碧薇儿小姐说过一句话,充其量只是路过时开口打个招呼而已。如果她已经聋了,那会怎样呢?失聪的她此刻很可能正躺在冰冷的床上,就像一个小女孩在玩一个不知何时终结的独角游戏。她没听到有人在拍打着嘎嘎作响的窗户,没听到有人隔着那扇刷了鳞片涂料的大门在呼唤,没听到有人踩着轻软的小草绕着她家转圈。妨碍她回答的可能并非自尊心,而是生理上的障碍!

在客厅里,魏德默先生轻轻地把电话的听筒摘下来,眼睛一直瞅着卧室门,确保他没有吵醒老婆。他对接线员说:“海伦吗?请给我接729号。”

“是你吗,魏德默先生?那么晚打电话给她?”

“没关系的。”

“好吧,可她不会接的,她从来都不接电话。我印象中,自从她安装电话以来,那么多年一次也没用过。”

电话响了六声,对方没有任何反应。

“海伦,请继续拨。”

电话铃响了十二下,魏德默先生汗流满面。突然,线路那一头有人接通了电话。

“碧薇儿小姐!”魏德默先生大声说,心中大石顿时落地,整个人几乎虚脱跌倒。“是碧薇儿小姐吗?”他随即压低声音,“我是魏德默,就是那个食杂店老板。”

她分明就在电话那一头,分明在屋子里,分明站在黑暗中——可是她始终不回答。魏德默先生隔着窗户看到她的房子依然没有亮灯,可见她并不需要开灯就能找到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