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水艇医生(第5/5页)

“好了,”我说,“你说的那些什么怪物,你不杀我了,而是要杀了它们?”

老人伸出手背揉了揉眼睛,然后捏紧了拳头。“没错!”他大喊一声,走到那架精致的潜望镜前面,金属表面映照出他的脸庞,疯狂地扭曲着,“就是像这样的怪物!诸如此类!”

我还没来得及阻止,他就狠狠地挥动双拳,在黄铜机器上砸了一下又一下。他不停击打,咒骂,又紧抓住潜望镜,仿佛捏住了一个顽劣孩童的脖子,拼命地掐着,摇晃着。

我说不出那一刻自己听到了什么。也许是一些真实的声音,也许是一些想象中的震动。仿佛一座冰川在春季开裂,或是一根根冰凌在午夜断落。也许是一只巨大的风筝,在风中折断了骨架,塌缩成了一团。我听到的也许是一声巨大的吸气声,一朵云刹那间消融不见。我感觉到的也许是一座钟的内部机械疯狂运转,底座处浓烟滚滚,黄铜外壳如雪花般瓦解飘落。

我把眼睛贴在潜望镜上,往里看……

什么都没有了。它只是一根嵌着些水晶镜片的黄铜管,我看到的只是一张空荡荡的沙发。仅此而已。

我抓住目镜,想把它调节到一个新的焦距,期待能看得更远,能看到一些梦幻般的细菌蠕动在不可想象的地平线上。可目镜里仍然只有一张沙发,远处的墙壁回瞪着我,像一张空白的巨脸。

冯·赛费蒂茨身体向前倾,一滴眼泪从鼻尖滑落到一只生锈的拳头上。“它们死了吗?”他小声问。

“不见了。”

“好,它们本就该死。现在我能回归正常理智的世界了。”

每说一个字,他的声音就低沉一分,深陷进喉咙、胸腔、灵魂,直到这声音也像那架妖精潜望镜里潜伏的凝雾一样,融进寂静之中。

他攥紧拳头,仿佛一个急切的祷告者在祈求上帝保佑自己远离灾祸。他到底有没有再次祈求要我的命,让我撒手人寰?或者,他只是希望我和黄铜机械里的幻象一起消失?我也说不清。

我只知道,我散播的流言造成了一个不可挽回的可怕恶果。我和我对精神分析的狂野热情,让这个不可思议的艇长一夜成名,名与利如暗潮,自大海深处泛滥而来。

“消失了。”古斯塔夫·冯·赛费蒂茨,沃尔德施泰恩男爵,小声嘀咕道,“消失了。”

这几乎就是故事的结局。

一个月后我又回来了一次。房东不情愿地让我看了看房间,也许是因为我暗示想租下这里。

我们站在空荡荡的房间中央,我能看到地板上的凹痕,那是之前摆沙发的地方。我抬头看向天花板。空无一物。

“怎么了?”房东说,“他们修理得那么好,你应该看不出来吧?见鬼的蠢货男爵在天花板上敲了个大洞,直通楼上的办公室。他把那里也租了下来,可从没用过,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搬走时,楼上房间的地板上只有一个见鬼的大洞。”

我松了一口气。“楼上什么也没留下?”

“没有。”

我抬头看了看完美无瑕的空白天花板。“修补得真好。”我说。

“感谢上帝。”房东说。

我经常猜想,古斯塔夫·冯·赛费蒂茨到底怎么样了?他有没有搬去维也纳,在弗洛伊德的居所附近住下来?他是不是去了里约,给那些潜水艇艇长同僚问诊?或许那些艇长饱受晕船之苦而无法安眠,躲在安第斯十字架的阴影下,躺在水床上辗转反侧。难道他躲在了帕萨迪纳,距离那家假装成电影公司的干果农场只有一箭之遥?

我猜不透。我只知道,这一年的某些夜晚,有那么一两次,在沉眠中我听到了他的可怕叫喊:“下潜!下潜!下潜!”

醒来时我发现自己的身体已被汗水湿透,深陷在床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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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原文为德语Blitzkrieg。

(2) 罗夏墨迹,由瑞士精神病学家赫曼·罗夏创立的一种人格测验。受试者观看由墨迹偶然形成的图案,说出自己联想到的东西。

(3) 英语中的坚果(nut)还有“疯子”的意思。

(4) 龙佩尔施迪尔钦(Rumpelstiltskin),格林童话中一个侏儒妖的名字,发怒后把自己撕成了两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