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第18/35页)

曾俚说完这段话,就沉默了,也不望朱怀镜,只低着头,就像这个屋子里没有第二个人。他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或者思考着另一个世界的问题。朱怀镜却只想把他拉回现实。他弄不明白,为什么曾俚同现实如此隔膜。或者不应说隔膜,而是同现实格格不入。他默然一会儿,说:“曾俚,我理解你的无奈和痛苦。一个不认同现实而又无法超脱的人是怎样的心境,我可以想象得了。我也特别敬重你的社会责任感。我是说真的,你别用那种眼光看我。但是,我还是劝你通达一些,别太迂了。就说现实吧,我没有必要同你讲什么大道理,我只是想说,你得相信生活总是向前的,而且社会总是在混沌状态中向前走的。我不知道自己是平日不经意接受了谁的观点,还是自己的天才发现,反正我是这么看的。所以你得学会宽容,学会理解,学会克制。总的一条,学会现实地生活。”

曾俚这回却笑了一下,又摇摇头,说:“怀镜,社会是会向前走的,谁想阻拦都阻拦不了。这一点我深信不疑。可是,在人们都汲汲于利的时候,总得有人想一想义。我知道自己无力担此重任,却想勉力为之。即便呐喊几声,也是尽了自己的本分。”

朱怀镜虽然劝导曾俚别太迂了,可他心里却真的无法笑话他的迂。如果是别人在他面前说这些恍如隔世的话,他也许会觉得这人是在惺惺作态。可是曾俚他相信。这个现实秩序中,曾俚是卑微的,或许任何一个坐在庄严的办公楼里的人都可以对他投以白眼,甚至笑他疯癫,甚至以最堂皇的说辞来诋毁他,甚至对他制造种种麻烦。但他比任何一个道貌岸然的君子都更富于社会良心。因此他又是高贵的。

两人都不说话,这场面却并不显得尴尬。朱怀镜怀着复杂得难以言说的心思,环视着曾俚的蜗居。一床一桌之外,只有另一个墙角放着的一个大拼皮袋,那里面也许就是曾俚的全部家当。朱怀镜想象得出,那里面不过就是几套很不入时的衣服而已。曾俚没有婚恋,没有家庭,身无长物。只有一脑子也许不该让他思考的问题。朱怀镜觉得曾俚或许不会是他自己说的哪个斗室里的又一个顾准,他也成就不了思想巨人,充其量只能是一个现代型号的堂·吉诃德。即便如此,朱怀镜也从内心里对他肃然起敬。

朱怀镜越发感到寒气逼人,身子一个劲地往里缩,整个人都快钻进被窝里去了。曾俚似乎并不怎么觉得冷,端坐在床头。朱怀镜想自己这辈子也许再也过不了这种苦行僧的生活了。他同曾俚也许就是两种天地的人。想到这里,他并没有心情去得意,相反心里却是说不出的苍凉。

“怀镜,”曾俚打破了沉默,说,“当然你还是做你的官吧。这世道只有做官是最好不过的事。我相信你做官的话,坏不到哪里去,如果你还是我从前认识的怀镜的话。如今官场集聚了大批优秀分子,这是值得庆幸的。要紧的是这些人别蜕化了。费希特早就忧虑过这事,他说,如果出类拔萃的人都腐化了,那还到哪里去寻找道德善良呢?”

“你相信我会变坏吗?”朱怀镜笑问道。

曾俚笑而不答,只说:“我不在官场,却知道官场对人的影响力是难以想象的。我有位同学,从前同我交往很密切。他现在已是某省的副省长了。我想他是我们这一辈人当中最早知道自觉适应官场的人。我不告诉你这人是谁,我得为他的形象考虑。他发迹的故事说起来很有趣。他很早就知道,仅凭自己勤奋工作,绝不可能有多大出息的。功夫在诗外。他夫人是电脑专家,他请夫人专门为他处理各种关系设计了一套软件,叫公共关系处理系统。他把需要利用的各种关键人物罗列出来,又据不同人物的身份、地位、作用等,为他们定了ABCD若干级。譬如,省级领导为A级,若干有联系的省级领导就编成代码A1、A2、A3等等,厅局级就相应编成代码B1、B2、B3等等。一年到头,哪一天该拜访什么人物,采取什么方法拜访,等等,都输入电脑。每天打开电脑,只需输入当天日期,再按回车键,电脑马上就告诉你今天要去拜访A1或B3或某某,采取什么方法拜访;同时提示你今天如果没有空,或者拜访不成功,必须在什么时间之前执行完此项指令。如果你今天有紧急事情,需提前拜访某一位人物,就在输入当天日期之后,再输入提前拜访谁的命令,电脑就会为你做出提前安排,同时提示你是否取消原定安排。你认为有必要取消,就按Y,否则就按N。最有趣的是,还设计了一个所谓的‘关系函数’,大致意思是随着你自己‘能量分数’的升降而确定网内关系人物的取舍。能量分数计分项目有好多项,我大概记得职务升降、权力大小、前景预测等几项。你的能量分数提高了,电脑就提示你得舍掉多少某某级的关系。这主要是保证关系的有效性,同时让你集中精力处理好有用的关系。相反,如果你不幸倒霉,能量分数下降了,电脑又提示你应增加多少某某级的关系。这套软件的功能很齐全,很科学,操作也方便,真让我佩服。我那同学刚刚开始运用这套软件时,还只是一个副处长,后来很快就青云直上了。我想那会儿他还不算很老练,或许他见我反正不在官场,又是同学,就在我去他家里喝酒时,向我泄露了天机。他向我当场演示过,真让我大吃一惊。我想他现在肯定后悔不该同我讲这个秘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