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松山之役黑暗中的倾诉(第11/12页)

那是我最后一滴眼泪。从那以后,我再悲伤都只有干号了。没有眼泪。我的眼泪被烧干了。

我的抗战就这样结束了,想想挺窝囊的。在国家民族需要你效命的时候,你拼尽了全力,也只能做芝麻大点的事情。到今天,真是恨不抗日死,至今蒙难羞!哪像我们联大伟大的诗人廖志弘同学,死得那样轰轰烈烈,那样悲壮激昂。

对了,我后来为什么李代桃僵、顶了廖志弘的名字,跟随李弥参加内战呢?我还是把故事讲回到松山上吧。廖志弘离开那天早上,小三子把头晚帮我们烤干的衣服送来,匆忙中我们互相穿错军服了。领章上都是一杠三星的上尉,战场上军衔在,军人的荣誉和责任就在,下级军官和士兵就得听你指挥。本来远征军的军装左胸前都有个胸章标识牌,上面写有部队番号、军衔、军种、姓名。但在战场上,除非你战死了,哪个还有闲心去辨认那标识牌?

我的勤务兵小三子被我派去跟随廖志弘押送那个日军俘虏到远征军长官部,后来就一直跟着他重返战场。小三子以为我战死了,就对廖志弘说,我的长官死了,你就带我一起打鬼子吧。他是羡慕廖志弘所在的那个伞兵突击队武器好、吃得也好,美国的牛肉罐头放开来吃。而在我的连队,一天也就一斤大米,美国牛肉罐头要营级以上的官佐才配发。他们后来参加了收复龙陵的战役,然后追着小鬼子的屁股打,一直打到一个叫黑山门的地方,廖志弘已经受了伤,但国境线就在前方,亲手把日本鬼子赶出国门,是一个抗日军人多大的荣耀啊。

但我们的诗人廖志弘,却战死在中缅边境的国门口,阵亡时间是1945年元月19日。两天后,我们滇西远征军和驻印度的中国远征军胜利会师。胜利的曙光即将带来和平,我们的诗人却倒下了。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想,廖志弘是一个完美主义的诗人,不是他的诗如何完美,而是他的人生。在他倒下的地方,一首最为完美的史诗,终于以血写成了。“自由的大地是该用血来灌溉的,你、我,谁都不会忘记”。

1946年,我从内战前线回到昆明,小三子告诉我说,廖志弘牺牲时,他就在他身边。他已经浑身是血,都不知道他身上到底有几处战伤。小三子听廖志弘断断续续地对他说:“贾霁……贾霁……”他以为廖连长临死前糊涂了,忙高声喊,长官,我是郑霁,郑霁,不是贾霁。小三子是贵州人,大约听不懂廖志弘的湖北官话。1961年我第一次服刑提前出狱后,曾经想回一次龙陵老家。但走到怒江河谷上的惠通桥哨卡就被挡回去了。为什么?因为那时“搞政治边防”,我这样的人不能靠近边境线,哪怕我的家就在那边。我只能在松山对面的山上遥望我的家乡和松山。记得就在那天,我听到远方的云团上有个声音飘来,那是廖志弘当年在天堂里的叮咛:“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我才幡然醒悟,这才是他最后的遗言!

家祭啊家祭,我们现在何以有家?

我负伤后在昆明的美军医院昏迷了二十多天,醒来后发现人们一直在叫我廖志弘。那是因为我那身烧得破破烂烂的军装,刚好还可辨识出“廖志弘”三个字。养伤期间李弥曾经到医院来看我,为我授勋,还带来了廖志弘的一大堆家信。由于我是战前刚调来第8军的部队,他怎么会认识我这个小军官呢?加之我已被烧得面目全非,我的营长、团长都战死了,连里的兄弟也没几个活下来的。因此他就根据下属的报告把我当成71军的廖志弘,授勋证书上也写的是廖志弘的名字。说真话,我认为他配这个荣誉,人都战死了,没有勋章,连碑都没有一块。他在九泉之下得知以自己的名获得了一枚四等云麾勋章,我相信可以告慰他的英灵了。天堂里的常娟也会为他感到骄傲,为我感到高兴。再说,当时已经把战功表寄给廖志弘的家乡了,我实在不愿廖志弘的父母再接到一纸“荣哀状”,也就是国民政府发的阵亡通知书。

我从内战前线狼狈逃回云南的路上,曾经专程去到湖北廖志弘的家乡,想把那枚勋章交给他的亲人。廖志弘的遗腹子已经一岁多,他是这个家庭的希望和欢乐源泉。我还记得他的妻子那时的模样,朴素、沉静,温婉、贤惠,虽是乡下女子,但也不失落落大方。我在他家喝了一碗茶就仓皇逃跑了,就像一个懦弱的逃兵。因为那时我已经玷污了这枚勋章……

那些年我一直以廖志弘的名义给他家写信,告诉那远在湖北的老父老母,弘儿立战功了,弘儿又晋升了,弘儿随军开赴北方接受日本人的投降,弘儿定会带一面日军军旗回家,弃之于猪圈,任吾家猪狗践踏;弘儿戎机紧迫,实在无暇回家探望父母……到了1950年以后,我再也不敢给那边写信了,怕给人家带来麻烦……黄遵宪有诗云“芝焚蕙叹嗟僚友,李代桃僵泣兄弟”。我顶着廖志弘的名参加内战的那些日子,多少个夜晚,哭我又哭我的好学长啊!我人生中的错事做得多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最错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