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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话引起更大的骚乱,法官不得不宣布暂时休庭。

我知道我们的辩解和努力都是徒劳的。杨盛勇最后的结局早已注定,他被判处死刑,我被判处有期徒刑五年。法官宣判之后,我们相对望着,盛勇举起镣铐嘿嘿地苦笑起来。他被押解下去时,我听到他喊了一声:梁哥,来世报答你!

五年后,我从狱中出来,回到我和素珍生活的地方。老屋的后山墙已经倒塌,门上的锁扑满尘灰。盛勇的房子坍塌了,可用的梁木和檩子已不知去向,几只鸡在断墙边寻找虫子,野猫蹲在墙上懒洋洋地晒着太阳。

李发章和嫂子认出了我,慌忙拉我到他家。五年不见,发章已有一儿一女。儿子怯怯地牵着发章的手,脸藏在他的屁股后面,不时露出一只眼睛偷看我。女儿还在吃奶,由大嫂抱着。大嫂胖得像一条牛,倒是发章瘦得像一根灯芯草,鬓角已经全白了。发章拉儿子出来,说,牛牛,快叫二爹,不,叫干爹——这就是我经常给你说起的干爹啊!牛牛很不情愿地站到我面前,生硬地叫了一声:干爹!发章摸着孩子的头发,慈爱地笑着。我从包裹里找到一袋水果糖,递给牛牛,说:来,干爹背你,背你回家!发章把孩子抱到我后背上,拿起我的包裹在前面带路,嫂子抱着女儿跟在后面。

发章家的小院坝上晾满了孩子的衣裤和尿布,一条白花狗跳起来就咬,发章冲狗一跺脚,狗就不叫了,发章对狗说:吼啥子吼,干爹回来了!嫂子把睡着的女儿递到发章怀里,上灶房烧水煮饭。

我才问:素珍呢?

发章说:跟另外的荣民,走了。对方是山东人,就住在隔山的山腰上。听说,还生了一个儿子,怕有两岁了。

哦,好事啊!

生孩子不容易,大出血,差点就死了。幸好那男人和她的血型相符,挽起袖子就给她输血。还好,大人、小孩都保住了。

素珍还念旧情哩,逢年过节要来这里看看,为你看家哩!

发章有一搭没一搭地讲起素珍。

大嫂沏了一杯茶,又端了一盘炒鸡蛋,一盘花生米。发章把睡着的孩子放到床上,拿了两个酒杯和一壶泡酒,我默默地端起酒杯,发章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二弟,枪林弹雨都闯过来了,牢也坐了,还活着,就好好活下去!来,欢迎你回家!

发章又说,明天一起去收拾你的家,把倒下的墙砌上。这日子嘛,还得过下去。是吧,二弟?

我说,当然,当然。死不了,就要好好活嘛!干儿也有了,又多了一份希望。

我摸着牛牛的头,发章也眯眼看着儿子,说,牛牛,快给干爹倒酒。牛牛拿起壶,颤颤巍巍地倒了酒,端到我面前,发章又教儿子,牛牛,快说,敬干爹一杯!牛牛便模仿大人的声音说,敬干爹一杯。我摸着孩子的头,心中生起父亲一般的柔情,说,好,好,这杯酒,干爹一定喝!端杯一饮而尽,牛牛又为我斟满。我把炒鸡蛋拨一大半到牛牛的碗里,说,干爹喝酒,牛牛吃菜。

第二天,发章和我开始收拾我的家。牛牛跟前跟后,递瓦添砖的事也帮着干。小家伙嘴甜,开口闭口脆生生叫干爹。发章怕我寂寞,牵了白花狗来跟我做伴。

屋子收拾好后,发章拉着牛牛回家。我送走他们,一个人回到屋里,烧了一壶水,拿起一个玻璃杯正欲泡茶时,才想起这杯子是素珍喝水用的。一个人握着冰凉的杯子,在空荡荡的屋里,困兽似的转上两圈,心中的无名火慢慢升腾起来,对着杯子说,你就真熬不住了,嫁人了,还生儿子了!我呢,你想过我吗?想过我一个人回家的日子吗?忘恩负义的女人!一把把杯子攥在手里,想往地上扔。耳边另一个声音在说,别扔,控制自己的情绪!但那股强烈的愤懑喷薄而出,随着手冲向空中,只听到哗的一声锐响,玻璃碎了一地,残碎的片粒旋转着,最后瘫在地上。我像碎片一样有气无力瘫坐在地,捂着脸嚎出声来,泪水顺着指缝滴落下来。

空了,日子彻底地空了。

呆呆地望着屋顶的亮瓦,脑子和心中的空就像那一片模模糊糊的白悬浮在半空。没人陪伴的日子,就像没有声音的死寂。我就那么坐在死寂中,望着头顶一小片白茫茫的亮瓦发呆。

过了很久,我感到脚上有一股温热慢慢传到我的大脑中,我低头看到了白花狗。它不知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偎依在我的双脚上,那一丝温热从它的体内传遍我的全身。这是一种生命的体温。它用清亮的双眼凝视着我,显得既乖巧又无助。它轻轻地叫了一声,这声音显得那么孤独和冷清。见我看它,它又叫了一声,像是同我说话。可怜的狗,你也是一个没有同伴的生灵,就像我一样孤单。你在向我求助,你需要我。一股责任感顺着我的脑袋和四肢,沿着体温传递的方向传递到狗的身上。那一刻,它的生命与我的生命相连,就像它的体温传到了我的皮肤上一样!我伸开双手,把它抱起来,慢慢抱到我的胸前。这条狗救了我,它让我生起对它的责任,这便是我活下去的理由。从此,我将与这条狗相依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