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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来了?

他们……抓我的人呀,那些警察,他们迟早会找到这里,我能跑哪儿去?

你真的抢了银行?

嗯。

抢到钱了?

嗯。

钱在哪儿?

在床下的麻袋里。

盛勇突然跑了出去,很快抱了一个大麻袋回来。他打开袋口,露出一捆一捆的钞票。我从没见过这么多钱,双腿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忙用一截麻绳扎紧袋口,又探头向厨房,看见素珍正往灶孔里夹柴烧火,忙关紧房门小声问,这钱,咋办?

放你这里,留给我干儿子呀!

唉,你好糊涂呀!我一跺脚,急得团团转,仿佛自己搂着的不是钞票,而是一颗即将爆炸的手榴弹。

跟我走!

上哪儿?

埋掉,埋到后山。

我示意盛勇抱着麻袋先走,然后走到厨房对素珍说,我到盛勇家办点事,很快就回来。

我扛着锄头,盛勇抱着麻袋,在后山挖了一个坑,埋好麻袋,又把一些熟土堆在上面,表面上看不出蛛丝马迹。这才放心地回来,心仍然怦怦跳个不停,连喝几杯酒压惊。

盛勇如释重负,反倒平静下来。他说,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没什么后悔的!他们弄死了那么多人也不偿命,退到这里过自己的逍遥日子。他们欠我们的太多了!

我说,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过一天算一天呗。

要不,干脆……逃吧?

这岛就这么大,往哪儿逃?

盛勇又吞了一杯酒,脸憋得通红,出了一口长气,睁开眼睛,望着黑夜中的东南方,悠悠地说,要是在大陆,我就能逃呀,大陆那么大,总能找个藏身的地方。

我说,事情既然已经做下了,你也无处可逃,就听天由命吧!

盛勇说,我也是这样打定主意了。只是,我……恐怕要在异地他乡做孤魂野鬼了。要是能埋在家乡,埋在父亲墓旁……唉!这辈子不可能了!

盛勇和我同为四川老乡,他的老家在川西,绵竹清平镇山区。父亲早亡,母亲带着兄弟五人和两个妹妹,在杨氏家族中受尽了欺凌。盛勇对仗势欺人的大伯一家颇为反感,一心想建功立业光宗耀祖,体体面面地回家撑持父亲死后坍塌的门脸,开辟堂堂正正的生活。当年之所以混进拉丁的部队打日本军,也是为了讨一口饭吃,减轻家里的负担。盛勇打过淞沪会战,在国共内战中,跟随部队起义,投奔了解放军,最后在朝鲜战场当了俘虏,为了保命不敢声称回家,来到了台湾。

后来的十多天里,盛勇一反常态地平静。每天早晨起来,跟我一起下地。晚上回来,素珍备好酒菜,两人喝几杯。盛勇说想吃母亲做的凉粉,青椒豆豉拌热凉粉,还要加新鲜的狗屎椒。你吃过吗,梁哥,那是山里的花椒,每年七八月就可以吃了。我们那里,在水边或山上经常能采到。那种花椒外形一点不起眼,比狗屎还细,但麻得安逸!回家时捋上一把,放进金黄的菜籽油里一炸,那种又麻又香的滋味,想起来就让人流口水。母亲喜欢把青椒和豆豉一起放在菜板上剁细,放进油锅里煎熟,再将凉粉打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放到水里煮热,放上油、盐、酱、醋、生姜、大蒜、小葱,再加上煎熟的青椒豆豉和狗屎椒调料,又辣又麻又鲜的滋味让我们直咂舌头,吃完凉粉还要争着舔碗。梁哥,你没吃过吧?一般人家拌凉粉都用红油辣椒,唯独我妈喜欢用青辣椒和鲜花椒,味道就特别不同。在战争时期,我经常想,等战事结束回到老家,我要把这门手艺传给我的儿子,我甚至想象我有一大群孩子,像我们小时候,我妈带着我们一群兄弟姊妹一样,我要像我妈那样给他们做凉粉吃,我甚至给小家伙们表演吃凉粉舔碗的情形,想得我暗自发笑。嘿,嘿!盛勇的样子笑得憨憨的,像一个没遮没拦的男孩。盛勇越笑,我的心越酸。盛勇说,兄弟,可惜这里没有狗屎椒,也没有潼川豆豉,要是有啊,我一定做给你和嫂子吃,一次下肚,包你一辈子也忘不了!什么叫家乡,那种地地道道的童年味道,才是家乡啊,梁哥!盛勇依然在笑,眼睛里却有一层水雾漫上来,忙端起酒杯,说:来,梁哥,喝酒喝酒,你我同为四川人,兄弟的后事……就委托你了。以后,要是有可能……你能回到四川……兄弟要拜托你一件事情。盛勇突然从怀里摸出一个红布小包,打开时才见里面包着一缕整齐的毛发,糅杂着一些白发。盛勇说,古人说,毛发受之于父母;我一生在外,没有尽孝,就让这一把头发,陪伴母亲吧。假如母亲健在,也是九十多岁高龄。十有八九都过世了。假如她老人家不在了,就把这个红布包埋在母亲的坟边,让我的魂陪陪她吧!请你找到我的老家,帮我完成这个心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