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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点燃油灯,移到地铺前。她一手掌灯,一手抚摸着疤痕问,疼吗?她又变得像一个母亲:唉,可怜的!他们怎么那样狠……真下得了手啊!她用指头抚摸着那些疤痕,每一块疤痕都像一条被愤怒灌注的扭结的虫子。她摸着徽章下面的字问,这里写的什么,我不识字。我说:实行三民主义。“三民主义”又是什么?我摇头,唉,谁知道!她说,看看背上写的什么?她抚过背上的字,我念道:精忠报国。她说,这句话我听他说过。谁?王运生,我丈夫;他们也是这么告诉他的,说他们一起打到大陆去,就是光复神州、精忠报国。最后他在海上精忠了。他的魂回来了,是被我喊回来的。我夜夜梦见他在海水中漂浮,全身湿淋淋的,一直喊冷。我就夜夜喊他呀,他听见我的声音就回来了,回到我们的老家,我在后山上给他建了一个空坟,里面埋了好多衣服。我说,运生,换上干衣服,别再凉着。后来,运生又托梦来说,你要找个男人,成个家,生了孩子要让一个跟他姓王,就权当是他的后人吧!可我这肚子不争气,一直没……

素珍说完自己的事,又撩起我的手臂问:这又是什么字?杀猪拔毛。唉,这样的事也写到你身上,杀猪当然要拔毛,哪有连毛吃的?你不懂呀,素珍,这猪不是那个猪,毛也不是那个毛。素珍狐疑着:怪了,自古有猪就有毛,杀猪就一定得拔毛,每个杀猪匠都会做。我打断她,说,这“猪”和“毛”,是指两个人,是共产党的头领,他们怕得很!所以,要杀,要拔。杀着了,拔掉了吗?素珍问。杀得了,拔得了吗?人家有千军万马,最后反被人家赶到这里了。我小声说着,又把手指放在她的嘴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竖着耳朵听着门外的动静。一道公鸡的打鸣声,吓得我们两个浑身一激灵;紧接着,远远近近的公鸡都跟着鸣叫起来。

你还是不要知道这些为好,说错话是要杀头的。

素珍走到门边,听了听外面的动静,又用一个木棒顶在门后,再跑过来问,这只手臂上是什么?

“光复大陆”,就是要打到那边去——海的那边。

素珍往黑暗中的半空看着,她在竭力想象着海的那边。

听说,那边大得很。

嗯,很大。

你家有土地?

有。

你想回家吗?

想。做梦都想。

那,我……

一起回呀,回去看看。

……

素珍摇头,我晕船。

唉,以后再说吧。

可怜的,他们把你的皮肉当黑板了。把他们的意思刷在上面,一辈子也洗不掉了。素珍又来回摩挲着,一边唉唉地叹气。

黑一层一层地褪下,像一条松松垮垮的裤子;白一点一点地升起,像一条干干净净的围巾。天光大现的黎明到来时,我抖落了身体的羞辱,赤条条地呈现在爱人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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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勇是在三个月后出事的。有一天他提上两瓶酒到我家来,一进门就说:嫂子,弄两盘下酒菜,我今天要跟梁哥好好喝一杯。素珍应承着下厨房。未等下酒菜上来,盛勇端着杯子就连干了三杯,待他端起第四杯时,我伸手挡他:兄弟,有酒慢慢喝,菜还没上呢!盛勇的眼睛红了:梁哥,你我兄弟一场,只怕这是最后一次喝酒了!一颗浊泪滚落下来,盛勇又倒了两杯酒下肚,才说:国家,狗屁国家,老子现在无国也无家。国家欠我们的太多了,兄弟,我就是想讨个公道呀!盛勇带着哭腔,把酒杯重重地放在桌上。勇弟,出事啦?盛勇终于长嚎了一声:梁哥,出大事了!兄弟我……保不住脑袋了!我大吃一惊:快说呀,究竟出什么事了?盛勇的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淌,梁哥,我抢银行了!我一拍大腿,站起来指着他,你说什么……什么!抢银行?盛勇又拿起酒瓶,对着瓶口往嘴里灌酒。我一把夺掉酒瓶,说,兄弟,你好糊涂呀,居然做出这种事来!盛勇说,我咽不下这口气,国家欠我们的太多,死了那么多兄弟,就白死了?我说,你都这把年纪了,还那么天真,这世道根本就没什么公平!抢银行又能怎样?就能把他们的命抢回来?盛勇说,老子活着,有啥想头嘛,还不如当初战死了倒好。我无言,一切安慰都显得轻飘飘的。

素珍端上来一碟花生米,两盘清炒素菜,又退回厨房。我把菜夹到盛勇面前,说,兄弟,从今以后,我的家就是你的家;我要是有儿子,也就是你的儿子,我当爹,你当干爹。盛勇敬了我一杯,然后说,晚了,兄弟,一切都晚了,说不定今晚或明天,他们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