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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一样的苦命人!唱完,她轻声低叹,隔了一会儿,又叹:一样回不了家的苦命人!

一颗泪水顺着眼角流下,她似乎一惊,头上的手移到另一只手臂上。她把沾满泪水的手指移到唇边,舔了舔,然后顺着她的手臂移到我的脸上,在眼眶上停住,她突然搂着我,用双臂紧紧地搂着我。感情的潮水顺着破裂的管道往外喷涌,几十年的辛酸汇成汹涌的河,我的肩和背在颤抖,每一个毛孔在委屈中悸动,我仿佛扑进母亲的怀抱,让泪水痛痛快快地流个不停。她紧紧地抱着我,十指抓住我的双肩,牢牢地抓住,生怕一松手,我就要离开,而胸膛像一面温柔的墙壁,为我抵挡着外界的一切。

那一夜,我哭得稀里哗啦。我像一个无助的婴儿,在母亲的怀里感到安全。在泪水滂沱中,我听见自己喃喃地叫着……妈……妈妈。我不是士兵,不是俘虏,不是荣民,我只是一个离家的孩子,一直在寻找妈妈。妈……妈妈……世界上最温暖、最安全的字眼,我已经半个多世纪没有叫了。妈……妈妈……像妈妈一样的女人,就是我的家呵!

她没有说一句话,一直那么紧抱着,我看到她的心打开一扇门,我从那里进入。她在这个世界为我敞开了温柔之门。这个失去丈夫的女人,这个半夜起床用歌声喊魂的女人,终于成为这个世界上我唯一亲近的女人!

后半夜,她变成一个火辣辣的女人。我在泪水中被掏空似的,沉醉于幸福的疲乏状态。她吻我的前额、脸颊时,像一个慈祥的母亲;但嘴唇贴到嘴唇时,她摇身一变,由母亲变成一个妖魅的女人。我突然紧张起来,紧攥住衣领。我担心她进一步往下,她的皮肤会感觉到我烙满纹印的皮肤,暴露我的惊天隐秘。我早就盼着一个女人来打开我的身体,揭开造物主给予这个肉身的秘密;但我又非常害怕这一刻到来。我害怕她看见这个残损的身体,上面印满了屈辱。每一道疤痕,都是一个隐秘的暗堡,拒绝外界的亲近。不,不,我痛苦地嗫嚅着,脑袋像要炸裂,但体内却有另一个声音在说,来吧,来吧,来吧,我一辈子都在等待这一天……我不知道该接受,还是该拒绝?不,不,嘴里呢喃,双手紧紧护着衣领,害怕她撩开上衣。她的唇滑过胸膛,骤然停在肚脐上。肚脐像埋着一颗地雷,就要爆炸。她的双手却越过雷池,滑向下面。她在阵地上猛打猛冲,如入无人之境。她反复拨弄着,想将它唤醒,但它恨不得钻进肉里,才能得到安全和庇护。它拒绝迎战,缴械投降。她停顿了片刻,用手将那个缩头缩脑的孩子摩挲着,像拨弄一个粘满尘粒的土豆,试图去掉它的灰头土脑、瑟缩怯懦和自贱自卑。她的努力没有唤起回应,死一样的平静让她慢慢停了下来。

她在犹豫,是该前进,还是放弃。她突然将脸移到下面,滚烫而又潮湿的嘴唇后面,是让人越隐越深的沼泽,我在奋力挣扎。放弃吧,放弃我的阵地,和她一起进入一个崭新的世界,那里有家,一个远离战争和死亡的天堂,爱和生命像鲜花一样盛开。这个奋力前行的女人,她要带领我跨进那道轻盈的五彩之门……

她的吻进入我最隐秘的生命记忆。我永远不会忘记的女人。她让我在晚年的阳光下发呆,战栗着最初的惊悸,停顿在天堂的门前。我却辜负了那个幸福的春夜,怎么也没有回应,她终于累了,重新将脸靠在我的身上。我的双手移到她的头发和脸颊上,像慈父一样摩挲着,心底在说,对不起……对不起。她任凭我的抚摸,最后将右脸贴在我的手掌上。突然,趁我不注意时,她的手像一条迅疾的响尾蛇,昂首钻进我的袖筒,闪电一般抓住我的手臂,我像被毒蛇击中一样僵直在那里。这是什么?黑暗中,她的眼睛闪着蛇一样的绿光。什么呀,你身上长着什么?整天封着衣服,你在遮掩什么?

我瘫在那里,像被攻破的阵地一样空空荡荡。没,没什么!她突然坐起来,像一个披头散发的女鬼,瞬间露出狰狞。她抽出我的袖筒,两手插进我的胸膛,从前胸一直摸向后背。尖厉的痛,像无数针尖扎进皮肉。不,不……我无力地反抗着……

她解开纽扣,手移向另一颗纽扣,她的手像一把刀,我像一条正被剔除鳞甲的鱼,伤痕累累又无路可逃。黄铜色的皮肤上,粗暴的蓝色笔划切割之下丑陋的疤痕,赤裸裸地戳进她的眼睛,尖锐地刺激着她的神经,天啦!她捂着唇,惊叫了一声,这是青天白日徽章。她指着锁骨之间的位置,认出了那个司空见惯的徽记。怎么会刻在皮肉上?她摇着头,怎么也无法相信,谁刻上的?她问。我说,他们。他们是谁?我再次摇头,不知道。